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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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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河豚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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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是老天爷积攒了数月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倾泻的豁口,不管不顾地泼洒下来。

蜿蜒在秦州古道上的这支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浆里。

雨水砸在士兵们褪色的号褂上,洇开大片深色的水痕,顺着冰冷的铁甲边缘淌下,汇入脚下早已泥泞不堪的土路。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粗重的喘息、骡马烦躁的响鼻、车轮深陷泥坑又被奋力拖拽出的吱嘎呻吟,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沉重的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留下两道深辙,旋即又被瓢泼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

周开锡骑在一匹同样沾满泥点的青骢马上,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他身后那杆在风雨中依旧倔强挺立的大纛旗。

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成串滴落,砸在冰冷的铁护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刻斧凿,嘴唇紧抿,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幕,投向远方秦州城朦胧的轮廓。

“陈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哗哗的雨声,传到紧跟在马后的副将耳中。

副将陈庆,一个三十岁上下、面色黝黑精悍的汉子,立刻催马靠近半步,雨水顺着他脸颊的棱角往下淌:“军门?”

“前面就是秦州?”周开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军门,再有小半日脚程。”

陈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城里…怕是不安生。咱们在城外驿站收到的那些‘陈情’,矛头可都冲着您来的,句句都扎在厘金新政这根骨头上。还有风声,说王百万那老东西,恨您入骨,正四处串联。”

周开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那声音短促而冷硬,像是一块冰棱骤然断裂。

他微微侧头,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恨我?哼,恨我抄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心货?恨我断了他勾结官府、吸食民脂民膏的财路?”

他猛地一抖缰绳,青骢马烦躁地打了个响鼻。

“恨得好!左帅肃清陕甘,荡平叛逆,要的是根基稳固,要的是粮饷无虞!容不得这些蛀虫趴在朝廷的命脉上敲骨吸髓!他们越恨,越说明这新政的刀子,捅在了他们的七寸上!”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刃,斩开风雨,也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位军官耳中:

“厘金!厘金!没有这厘金,我南路大军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去剿逆匪?拿什么去安黎民?靠王百万这些蠹虫大发慈悲施舍吗?笑话!挡厘金者,就是阻挠左帅平叛大业,就是陕甘的罪人!”

他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铮然,字字句句都砸在湿冷的空气里。

周围的军官和士兵们,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疲惫的腰杆下意识挺直了些许。

陈庆看着军门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的背影,心中那股忧虑却并未消散,反而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像一块吸饱了雨水的石头。

军门一心为公,刚正不阿,可这秦州的水,深得很,浑得很。那王百万盘踞此地数十年,根深蒂固,与州衙盘根错节,岂是几句凛然正气就能轻易慑服的?

他隐隐觉得,前方那座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口,等着他们踏进去。

秦州城,东门大街。

这里曾是秦州最繁华的所在,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

然而此刻,一股肃杀之气却取代了往日的喧嚣。

一队队披着油布、手持长矛的湘勇士兵,在军官的厉声呵斥下,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速而有力地涌动着。

沉重的军靴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震得街边店铺门板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士兵们粗暴地撞开一家家紧闭的铺门,砸开库房紧锁的铁锁。

动作迅猛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威严。

“奉南路粮台周大人钧令!清理商税,稽查私货!阻挠者,军法从事!”

军官们洪亮的号令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反复回荡,撞在两侧高耸的砖墙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间或有商人带着哭腔的哀求或争辩声响起,但立刻就被更严厉的呵斥淹没。

士兵们从一家名为“永和祥”的大货栈里,一袋袋扛出打着外邦印记的雪白精盐;

从“广济堂”药铺幽深的后院库房里,抬出一箱箱裹着油布、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材;

从“恒昌源”的铁器铺内,拖出尚未打上官方烙印的生铁锭子……这些货物被毫不留情地扔到街心,在泥水里堆积成小山。

街边一处高门楼的阴影下,停着一乘不起眼的青呢小轿。

轿帘掀开一道细缝,一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街心堆积如山的货物,尤其是那些雪白的盐袋和油布包裹的药材。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秦州首富王百万。他穿着一身看似朴素的深褐色绸衫,手指却因用力而将轿帘攥得死紧,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每看到一袋盐、一箱药被扔出,那抽搐就剧烈一分,仿佛士兵们扛走的不是货物,而是从他心口剜下的一块块血肉。

“老爷……”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心腹凑近轿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这……这可都是值万金的货啊!是咱们……”

“闭嘴!”王百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周扒皮……周开锡!这是要断我的活路,掘我的祖坟!”

他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几乎要喷出火来。

“好啊,好得很!左屠夫在西北杀人如麻,他周开锡这条恶狗,也敢到我秦州地界来撒野!真当我王某人,是泥捏的不成?”

他猛地放下轿帘,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浓得化不开的仇恨。

价值万金的私盐、珍贵的药材、生铁……这些都是他王百万的命根子,是他几十年钻营、贿赂、走私才积攒下的金山银山!

周开锡一来,几道命令,几队丘八,就把他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这仇,不共戴天!

轿子悄无声息地抬离了混乱的街市。半个时辰后,王百万的身影出现在知州赵汝贤府邸的后院暖阁里。

这里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与外界的阴冷肃杀恍若两个世界。

赵汝贤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人,保养得宜的脸上总习惯性地挂着温和的笑容,此刻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他端着青花盖碗,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眼神闪烁,并不与王百万怨毒的目光直接对视。

“赵大人!”王百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不再兜圈子。

“周开锡这是要干什么?是嫌我秦州还不够乱吗?清厘?哼!他清厘的是我王某人的身家性命!还有您治下秦州商贾的活路!长此以往,商路断绝,百业萧条,民怨沸腾,大人您这顶乌纱帽,还能戴得稳吗?”

赵汝贤的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眉头微蹙。

王百万的话,句句戳在他的痛处。周开锡奉左宗棠严令行事,背景硬得很,他赵汝贤一个小小的知州,明面上根本无力抗衡。

但王百万在秦州乃至省里的关系盘根错节,每年孝敬的银子更是他赵府开销的重要来源。

周开锡如此蛮干,得罪的不仅是王百万,更是砸了秦州官场许多人的饭碗。

他沉吟着,终于放下茶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王翁,周大人奉左帅严令,这……雷霆手段,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无可奈何?”王百万冷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抖动着,眼中闪过狠戾的光。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等逼上绝路?赵大人,别忘了,这些年咱们同坐一条船,船翻了,谁也别想好过!周开锡在您的地头上如此跋扈,视州府如无物,传出去,大人您的官声体面何在?上头若问起地方动荡之责,首当其冲的,还不是您这位父母官?”

这话如同冰冷的针,刺得赵汝贤一个激灵。

他脸色变了变,端起茶碗又放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暖阁里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半晌,赵汝贤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那……依王翁之见?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更有左季高(左宗棠字)这柄尚方宝剑悬顶,寻常手段,怕是……动不得他分毫啊。”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王百万一眼,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期待。

王百万脸上那层伪装的悲愤瞬间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阴冷。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赵汝贤,声音压得如同鬼魅低语:“寻常手段不行,那就用不寻常的!他周开锡不是号称清廉刚正,体恤下情吗?好!我们秦州士绅商贾,感念大军劳苦,特意设宴,为他周大人接风洗尘!这份‘盛情’,他总不好推拒吧?只要他肯来……”

他顿了顿,眼中毒蛇般的光芒一闪而过,嘴角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赴宴的‘菜’,我王某亲自来备!保管让这位周大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秦州的好!”

赵汝贤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王百万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当然明白“亲自备菜”意味着什么。这是绝户计!是灭顶之灾!一旦事发,他赵汝贤作为主官,难逃干系!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撇清,但王百万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死死攫住了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已无路可退。

暖阁里的炭火似乎也失去了温度,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弥漫开来。

赵汝贤脸色变幻不定,最终,那点残存的官威和良知,在巨大的恐惧和利益的权衡下,如同被投入炭炉的薄冰,迅速消融殆尽。

他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和绝望的平静。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地挤出一个字:“……好。”

这个“好”字轻飘飘的,落在暖阁里,却像一块千斤巨石砸落,尘埃落定,再无回头之路。

三天后,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灌了铅。

秦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得月楼,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

红绸扎成的彩球从二楼檐角一直垂挂到街面,崭新的红毯从酒楼门口一直铺到街心。

锣鼓班子铆足了劲,吹打着喜庆的曲调。酒楼门前车马盈门,衣着光鲜的秦州士绅名流们,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寒暄着。

知州赵汝贤身着崭新的五品白鹇补服,头戴素金顶戴,站在台阶上,满面春风地迎接着宾客,那份从容热络,仿佛前几日街市上的肃杀与冲突从未发生过。

“周大人到——!”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喧闹的门口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街口。

周开锡来了。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半旧的靛青箭袖劲装,腰间束着牛皮板带,外罩一件玄色斗篷,风尘仆仆。

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同样便装的亲兵,个个眼神锐利,手不离腰间刀柄。

副将陈庆紧随其侧,脸色沉静,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表情。

赵汝贤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阶,深深一揖:“哎呀呀,周大人军务倥偬,今日拨冗莅临,真乃我秦州士绅商贾之幸!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他声音洪亮,透着十足的亲热。

周开锡脚步沉稳,踏上红毯,脸上也挤出一丝公式化的微笑,抱拳还礼:“赵大人盛情,地方父老厚意,周某岂敢推辞?有劳了。”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赵汝贤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又掠过台阶上那一张张堆满谄媚笑容的面孔,最后落在人群前排一个穿着深褐色锦袍、身材微胖、笑容尤其和煦的老者身上——正是王百万。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一碰,王百万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谦恭地弯了弯腰。

“这位想必就是闻名遐迩的王百万王翁了?”周开锡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

“不敢不敢,乡野鄙人王德福,见过周大人!大人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王百万上前一步,深深作揖,态度恭敬得无可挑剔。

周开锡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在赵汝贤和王百万一左一右的殷勤簇拥下,踏入了得月楼。

酒楼内早已高朋满座,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菜香气和脂粉味。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周开锡被引至主桌首席落座,陈庆则按剑侍立在他身后一步之处,鹰隼般的目光未曾离开过王百万和侍奉的仆人。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席间气氛看似热烈融洽,赵汝贤妙语连珠,士绅们频频敬酒,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周开锡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浅酌几杯,话不多,只是偶尔回应几句。

这时,王百万亲自端着一个精致的青花大汤盅,笑容可掬地走到主桌旁。

一股极其浓郁、勾魂夺魄的鲜香顿时弥漫开来,盖过了席间所有酒菜的味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周大人,”王百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切。

“您远道而来,为国为民,辛苦备至!小老儿无以为敬,特命人连夜从三百里外快马加鞭,运来这江中至鲜——河豚!请了州里最好的河豚庖厨,精心料理,烹成这一盅‘玉雪羹’。此物最是滋补元气,祛除湿寒,聊表小老儿及秦州父老对大人一片仰慕体恤之心!万望大人赏脸,尝一口这秦州的‘心意’!”

河豚?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吸气声。

谁都知道河豚至美,却也至毒!处理稍有差池,便是穿肠剧毒!陈庆的瞳孔骤然收缩,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杀气透体而出。

他上前半步,几乎要挡在周开锡身前,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王百万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厉声道:“军门!河豚剧毒,岂可轻尝!此物……”

“陈副将,”周开锡沉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陈庆的怒喝。

他抬起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陈庆退后。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盅热气腾腾、白如凝脂的羹汤上,又缓缓抬起,扫过赵汝贤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微笑,最终定格在王百万那张写满“赤诚”的脸上。

周开锡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他如何不知这是险棋?

如何不知王百万包藏祸心?但他更清楚,此刻拒绝,便是示弱,便是坐实了与地方士绅的决裂,对他接下来强力推行新政,安抚地方,有百害而无一利。

“王翁有心了。”周开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突然安静下来的酒楼。他拿起调羹,在众人或惊愕、或紧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探入那雪白的羹汤中,舀起一勺。

那调羹在灯下闪烁着微光,羹汤颤巍巍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河豚味美,天下皆知。其毒虽烈,然人心若正,何惧之有?”他的目光锐利如电,似乎要穿透王百万伪善的表象。

“今日承蒙地方父老如此‘厚爱’,周某若是不尝,岂非辜负了诸位一片拳拳‘盛情’?”

他最后“盛情”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说罢,在陈庆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中,在王百万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赵汝贤骤然屏住的呼吸里,周开锡从容地将那一勺凝脂般的河豚羹,送入了口中。

鲜!极致的鲜!如同将春日江河最蓬勃的生命力、最纯粹的精华,瞬间在舌尖引爆。

那股鲜香霸道地席卷了味蕾,直冲颅顶。周开锡细细咀嚼着那滑嫩异常的鱼肉,感受着那无与伦比的甘美在口腔中弥漫。

然而,在这极致的美味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麻意,如同最阴险的毒蛇,悄然潜伏着,顺着舌尖,极快地滑向喉咙深处。

王百万看着周开锡喉结滚动,咽下那口羹汤,脸上谦卑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眼底深处那狂喜与怨毒交织的光芒疯狂闪烁。

他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觉得如何?”

周开锡放下调羹,拿起手边的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在回味那极致的美味。

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王百万,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鲜美绝伦,不负盛名。王翁,费心了。”

“大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王百万如蒙大赦,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几乎要裂到耳根,连忙又殷勤地亲自为周开锡布菜,“大人请再尝尝这清蒸的鱼腹,更是精华所在!”

周开锡点了点头,再次举箸。他吃得从容,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细细品味着这来自地狱的美味,也品味着这满座衣冠下隐藏的刀光剑影。

陈庆站在他身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按着刀柄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死死盯着周开锡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到了无底深渊。

宴会的气氛在王百万刻意的调动下,重新“热烈”起来。

劝酒声、恭维声再次响起,似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坐在首席的周开锡,脸色却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起初是饮酒后的微红,但很快,那红色变得有些异样,像是被火灼烧着,从脖颈处悄然向上蔓延。

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他抬手解开了劲装领口最上面的一颗铜扣,似乎有些燥热难当。

赵汝贤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留意着周开锡,见此情形,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强笑着端起酒杯:“周大人海量!来,诸位,再敬大人一杯!”

周开锡端起酒杯,手臂的动作似乎比之前迟缓了一丝。就在他欲饮未饮之际,异变陡生!

“呃——!”

一声压抑不住、仿佛来自腹腔深处的痛苦闷哼,猝然从周开锡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手中盛满美酒的青玉杯,“啪嚓”一声脆响,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酒液四溅!

整个喧嚣的得月楼,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咽喉,所有的声音——丝竹、谈笑、杯盏碰撞——在刹那间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落针可闻。

只见周开锡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一手死死捂住腹部,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另一只手则痉挛般紧紧抓住面前的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红木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他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骇人的死灰色,额头上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从鬓角、额头滚滚而下,砸在桌面上。

“军门——!”陈庆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呛啷一声,腰间钢刀如同出洞的毒龙,带着刺骨的寒光和滔天的杀意,瞬间出鞘!

刀光如匹练,直指近在咫尺、脸上笑容瞬间僵死、眼中只剩下惊恐的王百万!

“狗贼!拿命来——!”陈庆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刀锋撕裂空气,带着必杀的决绝,眼看就要将王百万那颗肥硕的头颅斩落!

“住……手!”

一声嘶哑、微弱,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如同垂死雄狮最后的咆哮,骤然响起!

一只冰冷、颤抖却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地、用尽全身最后力气,抓住了陈庆持刀的手腕!是周开锡!

陈庆那雷霆万钧的一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距离王百万的脖颈不过半尺!

冰冷的刀气激得王百万颈后汗毛倒竖,他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一股腥臊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锦袍裤裆,顺着腿流到地上。

周开锡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发出嗬嗬的可怕声响。

鲜血,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开始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一滴、两滴……迅速染红了他靛青色的前襟。

他死死抓着陈庆的手腕,阻止了那致命的一刀,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剧痛和神经毒素的侵蚀而有些涣散,却依旧燃烧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光芒。

他不再看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的王百万,而是越过他,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同样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的知州赵汝贤脸上。

“赵……赵大人……”周开锡的声音微弱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笑意,“好……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更多的鲜血涌出嘴角。

他死死盯着赵汝贤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加深刻,仿佛在欣赏对方濒死的挣扎。

“这……这毒……比刀枪……狠……比炮子……毒……”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算计人心……比杀人……更绝……赵大人……王某……你们……赢了……”

话音未落,周开锡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抽搐,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死死抓着陈庆手腕的那只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砍断的巨树,轰然向后倒去!

“军门——!!!”

陈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悲号!

他丢开钢刀,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在周开锡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之前,用双臂死死抱住了他。

周开锡躺在陈庆怀里,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脸色灰败如金纸,暗红的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染红了陈庆的衣襟。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瞳孔已经彻底涣散,却依旧固执地对着上方得月楼那绘着富贵牡丹的彩绘藻井,仿佛在质问这无情的苍天,又像是要将这污浊世间最后的一幕刻入永恒的死寂。

暖阁里,炭火依旧烧得通红,发出噼啪的微响。赵汝贤瘫坐在太师椅里,面如死灰,官帽歪斜,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王百万则像一摊烂泥般软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锦袍下摆湿了一大片,散发着难闻的骚臭。

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死了……死了……他死了……真死了……”不知是极度的恐惧还是大仇得报的虚脱。

“死了!真死了!”一个心腹管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

“赵大人!王老爷!周开锡……周开锡他……断气了!就在席上!七窍流血,死透了!”

这声“死透了”如同丧钟,狠狠敲在赵汝贤心头。

他猛地一哆嗦,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如同面条,试了几次都跌坐回去。

“好……好……”王百万却像是突然回了魂,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后怕的扭曲表情,声音嘶哑地低吼着。

“死了好!死了干净!断我财路者,就该是这个下场!周扒皮!你也有今天!”他状若癫狂,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光芒。

“闭嘴!蠢货!”赵汝贤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充满了恐惧。

“死了?他是死了!可他是怎么死的?死在你的河豚宴上!死在本官作陪的席面上!死在他刚刚抄没了你私货的时候!你以为左宗棠是吃素的?你以为他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湘勇是摆设?等着吧!等着左屠夫的雷霆之怒吧!我们都得给他陪葬!都得死!”

赵汝贤的怒吼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王百万头上。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这才意识到,毒死一个左宗棠的方面大员,捅了多大的马蜂窝。

他肥胖的身体又开始筛糠般抖起来,比刚才更甚。

“那……那怎么办?赵大人……您……您得拿个主意啊!”王百万彻底慌了神,扑到赵汝贤脚边,语无伦次。

赵汝贤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浑浊的眼珠在惊恐中疯狂转动。

他猛地看向管家:“现场……现场怎么说?”

管家连忙道:“陈庆那疯子抱着尸首,不让任何人靠近!眼睛红得像要吃人!酒楼里全乱了,那些士绅老爷们都吓傻了,有想跑的,被陈庆带来的兵堵在门口,谁也不敢动!”

“河豚……那汤盅呢?厨子呢?”赵汝贤追问,声音发紧。

“汤盅……小的出来时,好像还……还在桌上?厨子……是王老爷府上带来的,料理完就被王老爷的人带走了,现在……应该在府上?”管家看向王百万。

“废物!”赵汝贤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指着王百万,“你的人!你的人下的手!痕迹必须抹干净!立刻!马上!让你的人,把那厨子……”

他做了一个凶狠的抹脖子动作,眼神狠戾,“处理掉!还有那汤盅,所有碰过那河豚羹的器皿,全部销毁!一点渣滓都不能留!快去!”

“是!是!”王百万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就要往外冲。

“还有!”赵汝贤厉声喝住他,“管好你的嘴!管好你手下所有人的嘴!咬死了就是意外!是河豚处理不干净!是周开锡自己逞强要吃!谁敢泄露半个字,我让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王百万跌跌撞撞冲出去的背影,赵汝贤脱力般重重跌回椅子里,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官服。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绝望和一丝疯狂的侥幸:“意外……只能是意外……一场不幸的意外……”

得月楼内,死寂如墓。

喜庆的红绸彩带依旧高悬,却映衬着中央那一幕惨烈的景象,显得无比诡异而讽刺。

宾客们早已瘫软在地或缩在角落,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失禁的恶臭。

周开锡冰冷的尸体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猩红的地毯,更衬得他脸色灰败如纸。

暗红色的血渍在他头颈周围洇开一大片,早已凝固,如同盛开的、不祥的彼岸花。

那双曾经洞悉世情的眼睛,至死也未能完全闭上,微微开阖着一条细缝,空洞地“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仿佛凝固着最后的讥诮与不甘。

陈庆如同石雕般跪坐在尸体旁。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周开锡身上,遮住了那刺目的血污和最后凝固的惨状。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军门的安眠。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那张被血污和尘土沾染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双眼睛,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的不是悲伤,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最纯粹的、最暴戾的杀意!

这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冻得周围几个想上前帮忙收敛的同袍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带着能灼穿灵魂的恨意,一寸寸地扫过瘫软在地、裤裆湿透、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王百万,扫过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赵汝贤,扫过那些缩在角落、眼神躲闪、大气不敢出的秦州士绅……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感觉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脖颈,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陈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弯下腰,用那双沾满血污却异常稳定的手,将周开锡冰冷的遗体小心翼翼地、如同托着稀世珍宝般,打横抱起。

周开锡的头颅无力地垂靠在他的臂弯里,曾经顶天立地的身躯此刻轻得令人心碎。

抱着他的军门,陈庆一步一步,沉重地、坚定地向酒楼大门走去。

他的脚步踏在猩红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响的丧钟。

堵在门口的湘勇士兵们,眼含热泪,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他们看向陈庆怀中那被袍子覆盖的遗体,再看向陈庆那双赤红如血、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刀枪,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悲怆而肃杀的戾气在沉默中疯狂滋长。

当陈庆抱着周开锡的尸身,即将跨出得月楼那高高的门槛时,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最后一次射向瘫在角落阴影里的王百万。

那眼神,没有任何言语,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胆寒。

里面清晰地写着:我认得你!我记住你了!血债,必将血偿!

然后,他抱着他的军门,一步踏入了门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光之中。

得月楼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王百万在陈庆最后那一眼的注视下,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鸣般的怪响,双眼翻白,彻底晕死过去。

赵汝贤则瘫在椅子里,望着陈庆消失的门口,望着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喃喃地、神经质地重复着:“意外……是意外……必须是意外……”

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空洞得如同鬼魅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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