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甘的腊月,风如刀锋,刮过无遮无拦的黄土高原,卷起漫天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大地,仿佛要将这苦寒的世界彻底压垮。
肃州城外的清军大营,连绵的营帐在昏黄的风沙中若隐若现,唯有那面在辕门旗杆上猎猎翻卷的“刘”字帅旗,像一块倔强的血痂,牢牢钉在苍茫的天地之间,顽强地宣告着此处的主宰。
刘松山勒马驻于营门前的小土坡上,铁青色的斗篷裹着他壮硕的身躯,在凛冽的朔风中纹丝不动。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鹰隼般投向西北方那片被风沙搅得混沌不清的地平线——那里是金积堡的方向。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从太平天国的尸山血海中趟过,再到如今这西北苦寒之地,他早已习惯了血与火的淬炼。
马蹄踏碎过无数“匪酋”的头颅,手中那柄御赐的腰刀,刀鞘上繁复的鎏金纹饰早已在无数次劈砍和风沙磨砺下黯淡无光,只留下冷硬的金属底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坚硬、冰冷,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自信。
“跳梁小丑,马化龙……”他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冷哼,像闷雷碾过干涸的河床。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早已与“反复无常”、“癣疥之疾”画上了等号。
不过一个倚仗宗教蛊惑愚民的教首,一个靠着诈降反复腾挪的墙头草罢了。
再大的“教主”名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只是土鸡瓦狗。
他刘松山麾下数万百战精锐,刀锋所指,皆是齑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风沙,由远及近,直奔土坡而来。
马上斥候滚鞍落马,单膝跪地,气息带着长途奔波的粗重:“禀大帅!金积堡方向,有动静!”
刘松山目光陡然锐利如锥:“讲!”
“马化龙……马化龙遣其子马耀邦为使者,押送大批粮车,已至营外十里!声称……声称感念大帅天威,愿献粮十万担,输诚归顺!求大帅开恩纳降!”
斥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十万担?”刘松山眉头猛地一蹙,随即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冷峭的弧度。
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那匹高大的枣骝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呵!这老狐狸,倒是舍得下血本!走,瞧瞧去!”
帅帐之内,气氛却远不如刘松山那般笃定轻松。
炭盆烧得通红,发出噼啪的微响,驱散着帐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帐内弥漫的沉重疑虑。
“十万担?”左宗棠派来的监军道员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神在刘松山和地图之间来回逡巡。
“马化龙盘踞金积堡多年,家底是有些,但这十万担……未免太过轻易!其中必有诈!大帅,此乃缓兵之计,万不可轻信!”
另一位幕僚也忧心忡忡地补充:“是啊大帅。
马化龙此人,狡诈如狐,凶残似狼。去岁也曾献粮三万,信誓旦旦归顺朝廷,结果如何?不到三月,便趁着大军西调,悍然复叛,屠戮我留守官吏百姓!此等前车之鉴,血淋淋摆在眼前!”
“前车之鉴?”刘松山端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粗糙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腰间御赐腰刀那冰凉的鲨鱼皮鞘。
听着幕僚们的谏言,他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烦。
他抬眼,目光扫过帐内诸人,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杀大权所带来的强大压迫感,让帐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董福祥当初,也是啸聚山林的巨寇。本帅一纸招抚令下,恩威并施,如今何在?”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已是我大清忠勇之将,为我前驱,扫荡群丑!马化龙?哼,不过一介装神弄鬼的教首,比之董福祥如何?其势已穷,其胆已丧!十万担粮,便是他最后的老底!这是他买命、买他金积堡一隅苟延残喘的价钱!”
他猛地一拍扶手,虎目精光爆射:“本帅纵横半生,岂能不识此等伎俩?他马化龙若敢再生异心,正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冷笑,“正好让本帅将这金积堡,连根拔起!将这反复无常的毒瘤,彻底碾碎!永绝后患!”
那“碾碎”二字,从他齿缝间迸出,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气,震得炭盆里的火焰都似乎为之一窒。
帅帐之内,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强劲的寒风裹着雪沫和沙尘灌了进来,吹得帐内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一道年轻却挺拔如标枪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寒气,大步流星地闯入,正是刘松山的侄子,也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刘锦棠。
他身上还带着巡营的寒霜,脸色因激动而涨红,甚至顾不得行礼,目光如炬,直直刺向端坐帅椅的刘松山。
“叔帅!”刘锦棠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万万不可轻信马化龙!万万不可亲赴金积堡!”
刘松山眉头一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锦棠!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何事如此失态?”
“侄儿刚刚巡营归来,亲眼所见!”刘锦棠胸膛剧烈起伏,语速极快,“马化龙之子马耀邦押送粮车入营,表面恭顺,然其随行护卫,个个眼神凶悍,步履沉稳,绝非寻常护粮兵丁!他们看似低头卸粮,实则眼观六路,分明是在暗中窥探我营寨布防!还有那十万担粮食,”
他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侄儿特意命人抽查数车,表面一层确是上好新粮,可往下翻动,内里掺杂陈粮、沙土者不在少数!叔帅,此乃障眼法!马化龙此举,绝非真心归顺,其心叵测!”
“够了!”刘松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帅帐。“窥探?掺假?那又如何!”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他马化龙已是穷途末路,献粮乞降,不过是为求苟活!些许小动作,不过是黔驴技穷的挣扎,徒惹人笑!本帅大军压境,铁壁合围,金积堡已成瓮中之鳖!他敢动本帅一根汗毛?他拿什么动!”
他几步走到刘锦棠面前,目光灼灼,带着长辈的严厉和统帅的绝对权威,逼视着年轻的侄子:“锦棠!你是我刘家千里驹,将来要独当一面!岂能如此畏首畏尾,被一个行将就木的教首吓破了胆?你且睁大眼睛看看!”
他大手一挥,指向帐外沉沉夜色中连绵的营火,“这数万虎贲,刀枪如林,火炮森严!皆是百战余生之精锐!本帅一生戎马,平发捻,定陕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魑魅魍魉没斩过?区区一个马化龙,不过是本帅功勋簿上,最后添一笔的注脚罢了!”
刘锦棠看着叔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燃烧的自信光芒,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他知道叔父的脾气,一旦认定,九头牛也拉不回。可他更知道金积堡那地方,三面环沟,堡墙高厚,形同虎穴!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死死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叔帅!”刘锦棠双膝一软,“咚”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因极度的恐惧和恳求而扭曲,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倔强的眼眶里打着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求您了!侄儿求您了!马化龙绝非董福祥!此人狡诈阴毒,毫无信义可言!侄儿亲眼看见他在老教众面前,手抚《古兰经》发下毒誓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狼光!是食人的恶狼才有的凶光啊!叔帅!金积堡是他的老巢,他经营数十年,步步皆险!您只带十余亲兵前往,无异于……无异于……”
后面“自投罗网”四个字,他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住口!”刘松山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打断了刘锦棠带着哭腔的哀求。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显然侄儿这近乎诅咒般的哭谏,深深刺痛了他那颗刚强自负的心。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刘锦棠,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刘锦棠!你太让本帅失望了!大丈夫立于天地,岂能如此妇人之仁,瞻前顾后?未战先怯,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他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冰冷如铁:“本帅心意已决!明日午时,亲赴金积堡,受降马化龙!你,给本帅好好守住大营!若因你这番胡言乱语,营中生乱,休怪军法无情!”
说罢,他猛地转身,斗篷带起一阵劲风,不再看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刘锦棠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回帅案之后,那决然的背影如同一堵无法撼动的铁壁。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沙砾,打着旋儿扑打在肃州城高耸的夯土城墙上。
刘松山勒马肃州西门之外,身后是十余名顶盔掼甲、神情肃穆的亲兵精锐。
他身披御赐的明黄马褂,外罩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大氅,胯下那匹神骏的枣骝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他微微眯着眼,望向西北方。
天空依旧阴沉,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将远处金积堡那模糊的轮廓衬托得愈发孤寂而诡异,像一头蛰伏在黄土塬边的巨兽。
“大帅,时辰差不多了。”亲兵队长王德彪策马上前半步,低声提醒。
他身材魁梧,是跟随刘松山多年的老部下,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嘴角的刀疤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刘松山没有回头,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缓缓抬起戴着麂皮手套的右手,轻轻抚过腰间那柄御赐腰刀的刀柄,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实的手套传来,带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这柄刀,随他斩将夺旗,见证过无数胜利。
今日,不过是再添一个注定臣服的名字——马化龙。
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混合着睥睨与期待的笑意。
“驾!”一声短促的轻叱,枣骝马迈开矫健的步伐。
十余名亲兵立刻催动战马,蹄声杂沓,簇拥着主帅,踏上了通往金积堡的黄土大道。
马蹄扬起的尘土很快被风吹散,留下两行清晰的蹄印,延伸向那片沉默的巨堡。
肃州城楼上,一个孤独的身影凭栏而立,寒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刘锦棠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垛口青砖,指甲几乎要崩裂。
他眼睁睁看着那支小小的马队,如同投入巨兽之口的蝼蚁,渐渐消失在西北风沙弥漫的地平线上。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马蹄踏在冻得坚硬如铁的黄土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嘚嘚”声。
越靠近金积堡,周遭的景象越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死寂。
道路两旁,零星散落着一些低矮的土坯房舍,却不见半个人影。
柴扉紧闭,窗棂破败,有些房顶甚至已经坍塌,露出黑黢黢的窟窿。
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只有风穿过残垣断壁时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
“大帅……”王德彪策马紧贴在刘松山身侧,浓眉紧锁,警惕地扫视着两侧死寂的村落和远处光秃秃的黄土坡,“这地方……静得邪乎。”
刘松山端坐马上,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空洞的房舍和荒芜的田野。
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水面下不易察觉的暗流,悄然掠过他刚毅的眼底。这死寂,确实不同寻常。
但他随即想到马化龙献上的那堆积如山的粮车——虽然掺了些沙土陈粮,但十万担的数目大致不差。
这足以说明对方已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低头的地步。
这死寂,或许正是其部众慑于天威,龟缩堡内的表现。
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穷途末路,鸟兽散尽,不足为奇。马化龙已是瓮中之鳖,只待本帅前去,亲手将他捉出那龟壳。”
他语气中的笃定,像一层无形的铠甲,试图驱散空气中弥漫的那丝寒意。
然而,他握缰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胯下的枣骝马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绪的微妙变化,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金积堡那高大厚实的夯土堡墙,在阴沉的天幕下终于清晰地矗立在眼前。
堡墙由黄土层层夯筑而成,高达数丈,表面被经年的风沙侵蚀出道道沟壑,显得沧桑而坚固。
奇怪的是,堡门洞开,厚重的包铁木门被推到两侧,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城门内外,依然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沙尘在门洞中打着旋儿,发出低沉的呼啸。
刘松山勒住马,停在离堡门约二十丈外。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仔细扫过堡墙之上。
城垛口后,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影晃动,但距离尚远,加之天色晦暗,看不真切具体情形。
“马化龙何在?本帅如约而至!”刘松山提气开声,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堡前回荡,带着统帅的威严,试图穿透那片死寂。
堡内毫无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王德彪和身后的亲兵们本能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身体微微绷紧,战马也感受到紧张的气氛,不安地原地踏着步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声。
“大帅,情形不对!”王德彪压低了声音,刀疤脸绷得紧紧的,“要不要……”
“慌什么!”刘松山低喝一声,打断了他,但自己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不安却陡然放大。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那股躁动,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死死盯住那洞开的堡门深处。
“下马!随本帅入堡!”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沉稳有力,落地无声。他解下貂裘大氅,随手丢给一名亲兵,露出里面明黄色的御赐马褂,在阴沉的天光下,那抹明黄显得异常刺目。
他手扶腰刀,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幽深的堡门走去。
每一步踏在冻土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踏在紧绷的鼓面上。
王德彪等人不敢怠慢,迅速下马,留下两人看守马匹,其余十人紧紧护卫在刘松山身侧,手不离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城墙垛口和幽深的门洞,一步步踏入那未知的黑暗。
门洞内光线骤然昏暗,一股混合着土腥、牲口粪便和某种陈年积垢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穿过并不算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便是堡内。
然而,眼前所见,让刘松山和他身后的亲兵们,心头猛地一沉!
堡内并非想象中迎接钦差大臣的场面。没有跪伏的部众,没有象征归顺的旗帜。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主街,笔直地通向堡子深处。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土屋和店铺,同样门窗紧闭,死寂无声。
整条街道空旷得可怕,连一片碎纸、一根草棍都看不到,仿佛被无数遍清扫过,干净得诡异。
只有风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光秃秃的地面。
这空旷,不是迎接,而是清场!
刘松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两侧高耸的堡墙!
城垛口!
方才在堡外看不真切的人影,此刻清晰无比!
每一个垛口后面,都探出半截身子!土黄色的回回兵丁,头上缠着白布,一张张面孔在阴霾的天光下显得模糊而冷漠。
他们手中,赫然端着一架架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强弩!
弩机张开,粗如手指的弩箭斜斜向下,密密麻麻的箭镞,如同毒蛇的獠牙,森然对准了堡下街道正中这孤零零的十余人!
没有呼喊,没有喧嚣,只有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数百支蓄势待发的弩箭所散发出的、几乎凝固空气的杀意!
陷阱!赤裸裸的陷阱!
刘松山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
刘锦棠那撕心裂肺的哭谏声、那绝望的眼神,瞬间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眼前浮现——“马化龙手握《古兰经》起誓时,眼底有狼光!”
一股混杂着暴怒、难以置信和一丝迟来的惊悸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那坚不可摧的自信壁垒!
“大帅小心!”王德彪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他魁梧的身躯如同暴怒的巨熊,本能地就要扑向刘松山身前遮挡!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刘军门!久仰大名!一路辛苦!”
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情和虚假的恭敬,从街道正前方的高台上传来。
那声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气,也诡异地打断了垛口上那即将爆发的致命杀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街道尽头,一座明显是临时搭建的、高出地面丈余的木台上,端坐着一人。
那人身着华贵的黑色锦缎长袍,外罩一件象征教权的白色羊毛“准白”(Jubbah),头戴一顶精致的白色六角帽。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细长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微微眯着,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老狐狸般的光芒。
正是陕甘回民叛乱的魁首,哲合忍耶门宦的教主——马化龙!
他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双手却笼在宽大的袍袖之中,姿态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稳坐钓鱼台的掌控感。
在他身后,肃立着数名彪悍的回回武士,个个眼神锐利如刀,手按腰刀。
马化龙的声音如同带着钩子,热情中裹着粘稠的冰:“军门一路风霜,想必乏了。老夫略备薄酒,为军门洗尘!请!”
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朝着高台下方临时铺设的一条红毡通道指了指,姿态优雅,仿佛真的是在盛情邀请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刘松山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浑身的热血,在看清高台上那个身影的瞬间,仿佛被西北高原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暴怒、屈辱和一丝冰冷的恐惧的激流,在他血管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
“马——化——龙!”这三个字,如同从九幽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寒冰,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杀机,从刘松山紧咬的牙关中迸射而出!
他握着御赐腰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凸,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什么十万担粮食!什么俯首称臣!什么苟延残喘!全都是这老贼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
那堆积如山的粮车,不过是诱他深入虎穴的香饵!那俯首的姿态,不过是麻痹他心智的毒药!
而他刘松山,这位平定了大半个西北、令无数枭雄授首的朝廷柱石,竟然真的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被这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头撞进了这绝杀的死地!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一生刚强,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这愚蠢的轻敌,这致命的误判,不仅会葬送他自己,更可能葬送肃州城外那数万大军!
若主帅被擒或被杀,军心必然大乱,马化龙趁势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悔恨!如同千万只毒蚁在啃噬他的心脏!刘锦棠那张年轻而绝望的脸,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一声声泣血的“叔帅!不可!”,此刻听来,字字如刀,句句见血!是他的刚愎,他的自负,亲手将自己、将这十余名忠心耿耿的亲兵,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帅!”王德彪嘶哑的声音带着决绝,魁梧的身躯如同最坚实的盾牌,死死挡在刘松山斜前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的马化龙,以及两侧城墙上那一片片森冷的弩箭寒光,“您下令!拼了!”
其余亲兵也瞬间红了眼,呛啷啷一片拔刀出鞘的刺耳锐响!十把雪亮的钢刀在昏沉的天光下划出冰冷的弧线,十张年轻或沧桑
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以死相搏的狰狞!
他们迅速收缩,以刘松山为核心,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小的、决死的战圈。刀锋向外,杀气凛然!
高台之上,马化龙脸上的笑容如同冻结的面具,依旧挂着,只是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细长眸子,彻底冷了下来,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毒蛇般的阴鸷和掌控生死的漠然。
他笼在袍袖中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之中,异变陡生!
“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刘松山他们刚刚踏入堡门不远处的街道下方猛烈炸开!
不是一声,而是瞬间连成一片!仿佛大地深处沉睡的凶兽被骤然惊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脚下的冻土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猛地拱起、碎裂!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滚烫的泥土、碎石、冻块,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
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猝不及防的人群身上!
“呃啊——!”
“保护大帅!”
惨叫声、惊呼声瞬间被更猛烈的爆炸声淹没!
刘松山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他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强壮的身体竟被硬生生掀飞起来!
在意识被剧痛和轰鸣撕碎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爆炸的源头,正是昨日马化龙献粮车队停放的位置!
那些沉重的粮车底部,此刻正喷射出毁灭的烈焰!
十万担粮车!那堆积如山的“归顺诚意”,最底层埋藏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早已布设好的、用火药和毒物精心勾连的连环地雷!
只待猎物踏入核心,便引爆这来自地狱的烟火!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刘松山口鼻中狂喷而出,如同猩红的喷泉,将他胸前那明黄色的御赐马褂染得一片刺目惊心!
身体在空中失控地倒飞,世界在他眼中急速翻转、模糊。
堡墙垛口后,那密密麻麻的弩箭寒光,高台上马化龙那张冰冷如石刻的脸,还有那冲天而起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泥石巨柱……一切都在视野中扭曲、变形。
悔恨的毒火瞬间将他吞噬。完了……肃州大营……数万将士……左帅(左宗棠)的平西大业……
“放——箭——!”
一个冰冷、毫无人气的命令声,如同来自九幽的判词,清晰地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烟尘,在高台上响起。
下一刻,天空骤然一暗!
那不是乌云,是箭雨!
数百支粗如儿臂、尾部带着沉重翎羽的强弩箭矢,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凄厉尖啸,如同死神泼洒的墨点,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朝着爆炸烟尘中那挣扎的身影,朝着那十余名忠诚的卫士,倾泻而下!
咻咻咻——!
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得刺穿耳膜,瞬间压过了爆炸的余响和伤者的哀嚎。
那不是一支两支,而是数百支!如同凭空泼下的一片死亡铁幕,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精准而冷酷地覆盖了爆炸烟尘尚未散尽的核心区域!
“大帅——!!!”王德彪的嘶吼声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在箭雨落下的前一刻爆发出来。
他魁梧的身躯在爆炸冲击波下已然站立不稳,左臂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淋漓,但他根本无暇顾及!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气浪抛飞、口喷鲜血的明黄色身影,那是他的大帅,他一生追随的旗帜!
王德彪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双脚猛地蹬地,不顾一切地朝着刘松山坠落的方向扑去!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泼天的箭雨!这是他作为亲兵队长的本能,也是他刻进骨子里的忠诚!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
他跃起的身形尚在半空,数道乌黑的流光已如毒蛇般噬至!
噗!噗!噗!
沉重的弩箭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贯入血肉之躯!
一支深深扎进他宽阔的后心,箭簇透胸而出!
一支射穿了他奋力前伸的右臂!
还有一支,带着碎骨裂肉的声音,狠狠钉穿了他的大腿!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前扑的势头硬生生打断,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重重砸落在地!
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冻土和碎石。
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刘松山的方向,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凝固在脸上。
其他亲兵的下场更为惨烈。爆炸的冲击波已让他们东倒西歪,阵形溃散。在这致命的箭雨覆盖下,几乎成了活靶子!
有人被数支劲弩同时洞穿,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钉在身后的土墙上!
有人头颅中箭,瞬间爆开一团血雾!有人试图举刀格挡,刀锋却被沉重的弩箭轻易磕飞,连同手臂一起被贯穿!
惨叫声、骨肉碎裂声、箭矢入体的闷响……瞬间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
整个金积堡的中心街道,短短几个呼吸间,已化作血腥的屠场!
呛人的硝烟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残肢断臂,破碎的甲胄,流淌的鲜血,将那片被爆炸翻犁过的焦黑土地浸染得一片狼藉。
刘松山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冻土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如同移了位,剧痛撕扯着每一根神经。
口中腥甜不断上涌,胸前那明黄的御赐马褂已被自己的鲜血和爆炸的烟尘污得一片狼藉。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左肩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支冰冷的弩箭,赫然洞穿了他的肩胛骨!
箭头带着倒刺,深深嵌入骨肉之中,鲜血正汩汩地顺着箭杆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呃……”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他艰难地侧过头,视线被烟尘和血水模糊。透过弥漫的烟霭,他看到了王德彪那魁梧的身躯在不远处抽搐,身上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
他看到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肢体扭曲,再无声息;
他看到那些侥幸未被第一波箭雨射杀、尚在血泊中挣扎呻吟的伤兵,很快被堡墙两侧涌下的、沉默如鬼魅的回回兵丁围住,雪亮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劈下……
完了……一切都完了……
肃州大营……数万将士的性命……左帅苦心经营的平西大局……还有自己这戎马半生,竟以如此愚蠢、如此屈辱的方式终结……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比肩上的箭伤更痛彻骨髓!
刘锦棠那张年轻而绝望的脸,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血色的视野里。那一声声泣血的“叔帅!不可!”。
此刻如同丧钟,在他濒死的耳畔疯狂敲响!是他,是他刘松山!亲手将忠诚的将士们带入了这绝地!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踏着血泊和瓦砾,由远及近。
靴底踩在冻结的血块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刘松山艰难地转动剧痛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中,一双精致的黑色皮靴停在了他眼前,靴面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和泥污。
顺着靴子向上,是那件华贵的黑色锦缎长袍和象征教权的白色“准白”。
马化龙!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倒在血泊中的刘松山。
那张老脸上,此刻再无半分虚假的热情和恭敬,只有一种近乎于漠然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冰冷嘲弄。
他手中,并未持刀,反而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镶嵌着宝石的《古兰经》。
午时最后一丝惨淡的微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缝隙,恰好落在那宝石上,折射出一点冰冷而诡异的光晕,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刘军门,”马化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修罗场的死寂,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漠然,“你败了。”
他微微俯下身,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细长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刘松山浑身浴血、濒死的惨状。
那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狂喜,也没有仇敌的愤恨,只有一种纯粹的、掌控一切的冰冷。
他看着刘松山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看着他那双因愤怒和悔恨而圆睁的、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非我反复,实乃天意。”马化龙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手中《古兰经》那冰冷的宝石封面。“你,和你所代表的,不该来此。”
刘松山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发出最后的怒骂或诅咒。
但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肺腑撕裂般的剧痛,涌出的只有更多的、带着气泡的鲜血。他死死盯着马化龙,盯着那本在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冷光的经书,盯着那双深不见底、毫无人气的眼睛。
视野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如同浸入血水的墨画。耳畔,堡墙外遥远的方向,似乎隐隐传来肃州大营方向苍凉的号角声,那是集结?
还是示警?抑或是他濒死幻觉中的挽歌?
悔恨的毒火,最终被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彻底吞没。
他圆睁的双眼,死死定格在铅灰色、翻滚着不祥阴云的天穹之上,再不动弹。
只有那支洞穿肩胛的弩箭尾羽,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地、徒劳地颤动了一下。
马化龙静静地看着地上彻底失去生息的尸体,看着那身被鲜血和污泥彻底玷污的明黄马褂。
良久,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修罗场,扫过那些沉默着开始清理尸骸的回回兵丁。
他拢了拢宽大的袍袖,将那本厚重的《古兰经》稳稳地捧在身前,转身,一步一步,踏着血染的冻土,朝着堡子深处那座最高的、象征着教权的土楼走去。
寒风卷过空旷死寂的街道,呜咽着,吹散了浓重的硝烟,却吹不散那深入骨髓的血腥气。
金积堡高耸的土黄色堡墙,在沉沉暮霭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的獠牙,将这片刚刚吞噬了骄傲与生命的土地,连同那十万担粮车下埋藏的淬毒引线一起,无声地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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