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的腊月,朔风如刀,狠狠刮过西安城头。
那风卷着关中平原积蓄了一冬的寒意和干燥的黄土,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将这座千年古都彻底碾碎。
总督衙门后堂,门窗紧闭,却依旧挡不住外面透骨而入的寒气,更挡不住那隐隐约约、随风飘来的凄惶哭喊。
那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在严寒与绝望中发出的最后悲鸣。
偌大的厅堂里,只余下正中一个巨大的铜炭盆,几块上好的银炭在灰白余烬里苟延残喘,散着微弱而吝啬的红光,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映得四周的阴影更加深重、更加冰冷,如同凝固的墨汁。
新任陕甘总督左宗棠,就坐在这片摇曳不定、近乎熄灭的微光边缘。
他身上簇新的麒麟补服官袍,在这幽暗里显得异常沉重,几乎要将他单薄、微驼的肩背压垮。
那顶沉重的暖帽摘了放在一旁,露出花白稀疏的鬓角。
一张脸孔棱角分明,颧骨高耸,双颊深陷,刻满了风霜与焦虑的纹路。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此刻却像淬了火的寒星,正死死盯着面前桌案上摊开的一份份文书,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连同它所承载的噩耗一起烧穿。
一份是前任总督杨岳斌的请罪辞呈,字迹潦草,力透纸背的绝望几乎要撕裂纸背:
“兰州失陷,臣罪万死!叛回势大,盘踞金积堡,窥伺陇东;西捻流寇,复自豫入陕,如入无人之境……臣心力交瘁,实难支撑,恳请天恩,准臣开缺回籍……” 。
“兰州失陷”
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左宗棠的心头。
西陲重镇,竟至沦亡!这败局之惨烈,远比他离京时听闻的更为触目惊心。
另一份是刚刚送达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墨迹犹新,带着驿站快马疾驰的尘土腥气:
“……西捻悍酋张宗禹,率众数万,已破潼关,连陷华阴、渭南!其势汹汹,前锋哨骑已出没于灞桥、临潼,距西安不足百里!关中震动,百姓奔逃……”
捻军的马蹄,几乎已踏到了总督衙门的门槛外!兵锋所指,正是他立足未稳的西安!
还有一份,则是来自西北腹地的密探呈报,字字如针:
“金积堡回酋马化龙,自号‘统理宁郡两河等处地方军机事务大总戎’,筑寨连营,广积粮秣,操练部伍。其势已成,与西捻张宗禹似有联络,暗通声气,欲分陕甘而治……”
这分明是心腹之患,一个割据自立、磨刀霍霍的国中之国!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是左宗棠的拳头,裹挟着无处宣泄的雷霆之怒,狠狠砸在了坚硬冰冷的紫檀木桌案上。
案上的笔架、墨盒、镇纸,乃至那几份催命的文书,都猛地一跳。
炭盆里奄奄一息的灰烬,被这震动激起几点微弱的火星,挣扎着闪烁了一下,旋即彻底湮灭在浓重的黑暗里。
“糜烂至此!糜烂至此!” 左宗棠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和铁锈味。
他猛地抬起头,那如寒星般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位幕僚和亲信将领,王德榜、刘松山、周开锡,还有几个核心的文案师爷。
众人的脸在幽暗中都绷得紧紧的,写满了焦虑和惊惧。
“杨厚庵(杨岳斌字)无能!弃守疆土,罪不容诛!”
左宗棠的怒火首先倾泻在前任身上,旋即话锋如刀,直指当前:
“张宗禹欺我关中无人!马化龙更是狼子野心,欲裂我疆土!这陕甘两省,已是遍地烽火,危如累卵!”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幕僚中资格最老的秦师爷,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大帅,情势危殆!西捻数万之众,剽悍异常,其游骑已近在咫尺。当务之急,是速调重兵,拱卫西安!若省城再有闪失,则西北大局,彻底崩坏矣!”
他的话语,立刻引起一片压抑的附和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宗棠身上,等着他下令调兵守城。
左宗棠的目光却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被风沙和哭喊笼罩的黑暗。他没有立刻回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只有炭盆里偶尔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灰烬塌落的“噗”声。
良久,左宗棠眼中那狂涛般的怒火,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冷硬的决绝。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弥漫的恐慌:
“慌什么?”
两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堂下众人猛地一凛。
“西捻剽悍,流动作战是其长。”
左宗棠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条分缕析,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若仓促迎击,以步卒追其飘忽铁骑,正中其下怀!疲于奔命,反为其所乘。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的脸:“金积堡马化龙,坐拥坚城,经营日久,已成气候。此乃心腹大患!若我大军尽出追剿西捻,腹地空虚,此獠必趁虚而出,断我后路,焚我粮秣。届时前有狼,后有虎,进退失据,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此其二。”
“其三,” 左宗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陕甘久经战乱,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我六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耗费钱粮巨万!粮道何在?粮秣何来?若不能‘因粮于敌’,或确保后方稳固、粮道畅通,大军一旦深入,粮草不继,则军心必乱,不战自溃!”
他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手指重重地点在桌案上那份关于金积堡的密报上:“所以,不能急!急则生乱,乱则必败!”
“那……大帅之意?” 心腹大将王德榜,一向沉稳寡言,此刻也忍不住开口询问,眉头紧锁。
他是左宗棠倚重的中路支柱,深知主帅脾性,这“不能急”三字背后,必藏有惊雷。
左宗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寒意和压力都吸入肺腑,再化作胸中丘壑。
他踱回桌案后,拿起一支粗硬的狼毫笔,蘸饱了浓墨,却悬在铺开的白纸上空,并未落下。
“本督方略已定,”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沉静,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八个字:缓进,急战;先捻,后回!”
“缓进!” 他目光扫视众人,“非是畏敌不前,而是谋定后动。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稳固根本——西安乃我中枢,不容有失。德榜!” 他看向王德榜。
“标下在!” 王德榜立刻挺直腰板,抱拳应声。
“着你统领中军主力,坐镇西安!严密城防,肃清近畿,弹压地方,务必稳住阵脚,使西安固若金汤!此为定海神针,不容丝毫闪失!” 左宗棠的命令斩钉截铁。
“标下遵令!人在城在!” 王德榜的声音沉稳如山。
“其二,屯粮聚兵,疏通后路。” 左宗棠继续部署,笔尖终于落下,在白纸上勾勒出第一条粗重的墨线。
“传令各府州县,全力征购、转运粮秣,于西安、凤翔、乾州等处广设粮台!凡有贻误、克扣、盗卖军粮者,立斩不赦!命南路周开锡!”
“末将在!” 身形精干、眼神锐利的周开锡踏前一步。
“着你统领南路大军,即刻开拔!” 左
宗棠的笔锋指向地图南部,“出蓝田,经商洛,扫荡南山残匪,确保我由鄂、豫入陕之粮道咽喉!同时,严密监视秦岭以南动向,堵死西捻可能的南窜之路!此路崎岖,务必谨慎,步步为营,遇敌则聚而歼之!”
“末将明白!粮道在,大军命脉在!” 周开锡抱拳领命,眼中精光闪动。
“其三,” 左宗棠的笔锋陡然向北,重重一点,落在地图上那个令人心悸的“金积堡”位置,墨迹几乎要晕透纸背,“直捣黄龙,震慑群丑!刘松山!”
“老帅!” 早已按捺不住的湘军宿将刘松山,声如洪钟,猛地抱拳。
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军中猛将,眼中燃烧着渴望战斗的火焰。
左宗棠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着你统领北路精锐,以本部为先锋,配属马队、炮队,克日启程!出同州,渡洛水,经鄜州、延安,给我**直扑金积堡!”
“末将得令!” 刘松山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定叫那马化龙老儿,知道我湘军刀锋之利!”
“记住!” 左宗棠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此去北路,路途遥远,回逆狡诈,堡寨坚固。你的任务,是进逼!是震慑!是锁困!而非强攻!”
他盯着刘松山因急切而有些发红的眼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沿途择险筑垒,扼其要道。将金积堡给我死死围住,钉死在那里!使其不敢妄动,不能分兵南下与西捻合流!更要让那些首鼠两端、观望风色的回部头领看看,朝廷天兵已至,负隅顽抗是何下场!此乃‘屠龙’之前提,绝不可贪功冒进,坏了全局!你可能做到?”
刘松山脸上的亢奋稍稍收敛,他深知左宗棠治军之严,更明白主帅战略的深意。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左帅放心!松山省得!定如一颗钉子,死死钉在金积堡门口!绝不让那马化龙,迈出堡门半步,也绝不让一粒粮食,运进他堡中!”
“好!” 左宗棠目光如炬,扫过堂下诸将,“中路稳守,南路护粮锁南,北路锁北困龙!此三路齐发,根基乃固,后路无忧,恶龙被困!待此三事稍定,粮秣渐充,便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音,“雷霆一击,尽剿西捻之时!”
他掷下毛笔,那狼毫笔尖饱蘸的浓墨在纸上洇开一大团深重的阴影,如同即将倾泻而下的乌云:
“告诉张宗禹,他猖狂的日子,到头了!本督要让他这流寇,在这八百里秦川,陷入泥沼,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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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寒意料峭的西北风依旧在黄土高原上纵横驰骋,卷起漫天黄尘,却终究掩不住一丝大地深处悄然萌动的、属于同治七年的新绿。
左宗棠的方略,如同精密的机括,在陕甘大地上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
西安城头,王德榜的身影如同生了根。
他麾下的湘勇日夜轮值,城墙上旌旗猎猎,刀枪耀日。
每隔百步,新铸的劈山炮乌黑的炮口森然指向城外旷野。
城门处盘查森严,城内宵禁厉行,昔日因西捻逼近而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被一种外松内紧、井井有条的秩序所取代。
王德榜每日巡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垛口,每一队巡哨。
他深谙主帅心意,西安不仅是中枢,更是整个战略棋盘上那颗最关键的、绝不能动摇的“眼”。
他不仅要守住城池,更要让这座城成为一座巨大的兵营和粮仓,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血。
秦岭深处,周开锡的南路大军如同一条坚韧的锁链,沿着崎岖的古道蜿蜒向南。
战靴踏破溪涧的薄冰,刀锋劈开丛生的荆棘。
他的战术果决而狠辣,对盘踞山隘、袭扰粮道的零星匪股,一经发现,立刻集中优势兵力,以雷霆之势扑灭,不留后患。
一座座简易而坚固的哨卡、粮站,如同钉子般楔入南山险要之处。
从湖北老河口,经郧阳、漫川关,直至商洛、蓝田,这条维系着六万大军生命线的粮道,在周开锡的刀锋护卫下,艰难却顽强地贯通了。
一车车粮食、一驮驮军械,开始沿着这条生命线,络绎不绝地流向西安大本营。
周开锡坐镇龙驹寨(今丹凤县),扼守着这条咽喉要道,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南方的层峦叠嶂,严防西捻可能的狗急跳墙。
而最北面,刘松山率领的北路湘军,则像一柄沉默却势大力沉的铁锤,裹挟着风雷之势,一路向北凿去。
渡过浊浪翻滚的洛河,穿过沟壑纵横的鄜州(今富县)塬梁,兵锋直指陕北重镇延安府。
沿途所遇小股回骑骚扰,刘松山毫不手软,以绝对优势兵力碾压过去。
他牢记左宗棠“稳扎稳打”的严令,绝不贪功冒进。每攻克一地,必留兵驻守,并驱使降卒、征发民夫,就地取材,伐木取石,在关键路口、高地,修筑起一座座坚固的营垒、寨堡。
这些据点互为犄角,如同巨大的锁链,步步为营,坚定地逼向那个最终的目标——金积堡(今宁夏吴忠金积镇)。
金积堡,这座被马化龙经营得如同铁桶般的回民军大本营,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惊惶之中。
堡墙高耸,垛口后闪动着警惕而焦虑的眼睛。
探马流星般穿梭,将北路湘军步步紧逼、筑垒锁困的消息不断带回。
“大总戎!刘松山那匹夫,已抵安塞!正在马家沟修筑大营,扼住通往绥德、米脂的要道!看样子是要彻底截断我们东出之路!” 一名头领声音急促,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马化龙端坐在铺着虎皮的大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一部浓密的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挥了挥手,斥退报信的头领。宽阔的大厅里只剩下几个心腹。
“好个左骡子!好一招‘锁龙’!” 马化龙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沙哑。
“他不来打我,却像条毒蛇,一圈一圈地盘上来,勒紧我的脖子!” 他猛地一拍扶手,“筑营!垒寨!他这是要困死我们!想让我们在堡里饿死、冻死!”
“大总戎,不如趁他立足未稳,我们尽起堡中精锐,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个满脸横肉、性情火爆的头领嚷道。
“糊涂!” 马化龙厉声呵斥,“左骡子用兵,岂是杨岳斌可比?他巴不得我们出堡野战!刘松山是湘军宿将,麾下皆是百战精锐,还有炮队!我们弃坚城之利,去平原与他硬碰,正中其下怀!”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堡寨模型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堡外那些代表湘军营垒的密密麻麻小旗上。
“看看!看看这架势!他是要耗死我们!传令下去,各部严守堡寨,深沟高垒,囤积粮草,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我倒要看看,他左骡子能围到几时!关中还有个张宗禹呢!他左骡子能有多少兵?”
话虽如此,马化龙的心中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
左宗棠这看似缓慢笨拙的“锁困”之策,比疾风暴雨般的进攻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力。
堡内人心浮动,粮草消耗巨大,与外界的联系正被一点点掐断。
他知道,自己这只盘踞西北的“恶龙”,已经被一条无形的、却越来越紧的铁链,牢牢锁在了金积堡内。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西安,总督行辕。左宗棠的书房灯火通明,彻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焦灼。地图铺满了巨大的桌案,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路人马的进展、据点位置、粮台设置。
代表北路刘松山部的蓝色箭头,已深深楔入延安府地界,数个代表新筑营垒的三角符号,如同獠牙般指向金积堡。
代表南路周开锡的绿色线条,则稳稳地贯通了秦岭古道,几个关键的粮站位置被打上了醒目的朱砂印记。
中路西安周边,则是一片代表稳固的淡黄色区域。
然而,桌案的另一角,堆积如山的却是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大多字迹潦草,甚至带着污血和硝烟的气息:
“澄城县急报:西捻大股马队突袭,掳掠青壮、牲畜无数,焚毁粮仓三座!知县殉城,请速发援兵!”
“白水县告急:捻匪数千围城三日,攻势甚急!城中兵寡粮缺,危在旦夕!泣血叩求大帅援手!”
“大荔县飞禀:捻匪游骑四出,百姓奔逃,田地荒芜,春耕无望!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华州(今华县)十万火急……”
每一份急报,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书房里每一个幕僚的心上。
压抑的咳嗽声,焦虑的踱步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瞟向书案后端坐如山的左宗棠。
左宗棠仿佛对周遭的焦躁充耳不闻。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袄,伏在案前,正用一支细笔,极其专注地在一份关于西安城内新设“军械火药总局”的章程上批阅。
他的字迹瘦硬峻峭,一丝不苟。批完,又拿起另一份周开锡从龙驹寨发回的呈文,详细报告南路粮道哨卡布防及近期剿灭三股山匪的战况。
他看得极慢,时而提笔在呈文空白处写下蝇头小楷的批示:
“……所报哨卡布防尚可,唯黑水峪一处,地势过于孤悬,需增筑角台两座,互为声援……剿灭王疤瘌股匪甚好,首级示众,胁从甄别,可遣散者给路票、口粮,令其归农,以分敌势……”
他批阅得如此细致,仿佛那些近在咫尺、燃着烽火的县城惨状,远不如这一份份关于后勤、关于据点、关于剿抚细节的文书重要。
“大帅!” 终于,一个年轻的幕僚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一份最新的、来自蒲城县的染血急报高高举起,“蒲城……蒲城破了!知县李大人全家……阖门殉节!百姓遭屠戮者逾千!西捻张宗禹部主力,正裹挟流民,似有西窜富平、三原,直逼泾阳,威胁我西安侧翼之势!大帅!贼焰滔天,生灵涂炭啊!恳请大帅速发大军,救民于水火!再按兵不动,关中人心尽失矣!”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书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宗棠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王德榜侍立在侧,眉头紧锁,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虽知主帅方略,但蒲城惨讯和捻军西窜的威胁,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左宗棠握着笔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份染血的文书,扫过跪地悲泣的幕僚,扫过堂下每一张写满焦虑和不解的脸。那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坚硬的黄花梨木椅背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却并非因为哀伤。
“本督,心如刀割。”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蒲城李令,忠烈可嘉,当奏请优恤。百姓罹难,此乃国殇。”
他顿了顿,那平静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出鞘的寒刃,直刺人心。
“然,此等惨事,正因贼势飘忽难制!若因一时一地之惨烈,便仓促出大军,盲追穷赶,正中张逆下怀!彼以骑兵之利,诱我步卒疲于奔命,待我师老兵疲,粮秣不继,彼则回戈一击,或与金积堡马逆合流,则大势去矣!此非救民,实乃速祸!”
他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气势,手指如戟,重重戳向桌案上那份描绘着整个陕甘战场态势的巨幅地图:
“看看!北路刘松山,已锁住金积堡门户,马化龙动弹不得!南路周开锡,粮道已通,后路无忧!西安根本,稳固如磐!此三者,乃本督‘缓进’之基!根基未固,岂能浪战?”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地图上关中平原那片被捻军蹂躏的区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和洞穿迷雾的自信:
“张宗禹!他以为他还在豫、皖平原,可以来去如风?错了!这关中,就是本督为他选定的坟场!八百里秦川,看似平坦,实则河网纵横,塬梁密布!他的骑兵,跑不开!本督要让他这头野马,陷进泥潭里!”
他猛地转向王德榜,语速快如连珠:“德榜!传令各州县:一,坚壁清野!凡捻匪可能流窜之区,粮秣、牲畜、柴草,能藏则藏,不能藏则焚!水井填塞(留暗记供我军使用)!务必使捻匪所过之处,如入死地,片草难得!二,广布眼线!悬重赏,收买熟悉本地路径之民人,充作向导、探子!我要那张宗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三,严令地方团练、驻防营汛,依托城寨,固守待援!无本督将令,擅离城寨追击者,斩!保存实力,消耗贼寇锐气!”
“标下遵令!” 王德榜精神一振,大声应诺。
左宗棠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手指沿着泾河、渭河等水道缓缓移动,最终在几个关键的渡口、隘路位置重重敲击:
“急报蒲城、富平、三原、泾阳、高陵诸县:死守城池!本督援兵,不日即至!告诉他们,守住了,就是首功!待我——”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爆射,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决战,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待我粮秣充盈,后顾无忧,三路合围之势已成,便是雷霆天降,尽灭此獠之时!让张宗禹,再逍遥几日!本督要他的人头,连同他的数万精骑,一个不留,尽数埋在这八百里秦川之下!”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压抑的书房。
跪地的幕僚忘了哭泣,众人眼中的焦虑,渐渐被一种震撼和将信将疑所取代。
左宗棠那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下,仿佛蕴藏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坐下,拿起笔,蘸饱了浓墨,在那份蒲城急报的空白处,力透纸背地批下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忍辱待机,大局为重!坚守待援!左。”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肃杀决绝的寒气,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为酷烈的风暴。
同治七年的春天,脚步蹒跚地踏入了关中平原。
然而这片孕育了周秦汉唐辉煌的土地,此刻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左宗棠的“锁链”越收越紧,关中腹地,正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残酷的博弈。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从西安总督行辕发出,迅速传遍渭河两岸的州县、村落。
坚壁清野,这个古老而残酷的战术,被左宗棠赋予了新的、更加彻底的执行力度。
通往可能遭袭区域的官道上,再也见不到运粮的车队。
曾经熙攘的乡间集市,变得门可罗雀,一片死寂。
田野里,本该春耕的农夫不见了踪影。一袋袋来不及运走的粮食,被倒入深坑,泼上火油,付之一炬,腾起的滚滚黑烟,如同大地绝望的哀嚎。
村口的水井,被巨大的磨盘或填满巨石彻底封死,只在隐秘处留下只有本地人才能辨识的暗记。
来不及转移的牲畜,老弱的被宰杀腌制,健壮的则被驱赶着,跟随惶惶不安的村民,逃向附近有城墙保护的县城,或是藏入深山老林的废弃堡寨。
来不及带走的草料、柴禾堆,也被点燃,熊熊火光映照着村民含泪而又麻木的脸庞。
昔日炊烟袅袅的村庄,变成了一座座空寂的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春风中呜咽。
西捻军张宗禹部,这支曾经纵横中原、来去如风的铁骑洪流,一踏入关中腹地,便立刻尝到了左宗棠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泥沼”滋味。
战马打着响鼻,焦躁地刨着蹄下干硬的黄土。
骑兵们勒住缰绳,茫然四顾,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空无一人的村落。
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梁柱,散发着呛人的烟味。
水井被封得严严实实,任凭战马如何嘶鸣,也得不到一滴水解渴。
田野荒芜,找不到一束可以喂马的干草。原本期望能“因粮于敌”、就地补充的算盘,彻底落空。
“他娘的!见鬼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捻军小头目狠狠啐了一口,望着死寂的村落,眼中满是暴躁和不解,“人都死绝了?粮呢?水呢?”
“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啊!马都跑不动了!” 旁边的骑兵看着自己坐骑干裂的嘴唇和塌陷的肚腹,忧心忡忡。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每当他们试图向某个看似有机可乘的县城发动攻击,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慌乱和溃散,而是异常顽强的抵抗。
城头上,旗帜虽然五花八门(地方团练、绿营残兵、临时组织的民壮),但防守却异常坚决。滚木礌石如雨点般落下,简陋的土炮轰鸣着喷出铁砂,虽然杀伤力有限,却足以迟滞骑兵的冲击。
城外的壕沟被挖得又深又宽,布满尖桩。
守城者依托着坚固的城墙和寨堡,如同缩进硬壳的乌龟,任凭捻军在城外如何叫骂、驰射挑衅,就是死守不出。
偶尔有小股捻军试图寻找防御薄弱点,却往往在复杂的塬梁沟壑间迷失方向,或是遭遇熟悉地形的乡勇伏击,损失些人马,却毫无所获。
张宗禹骑在他那匹雄健的乌骓马上,驻马在一处高坡,俯瞰着这片看似平坦、实则步步杀机的土地。
他正值壮年,面容粗犷,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草莽枭雄的狡黠。
此刻,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左骡子……好毒的手段!” 他咬着牙,声音低沉。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打法。敌人主力避而不战,却用这空荡荡的荒原、坚硬的城池和无处不在的“眼睛”,一点点消磨着他的锐气和力量。
骑兵的优势在沟壑纵横、缺乏补给的环境里,被极大限制。
战马日渐消瘦,士气在无休止的扑空和挫败中悄然低落。
“总旗主,探马回报,北面延安府方向,刘松山的湘军筑垒连营,把金积堡围得像铁桶,马化龙的人根本出不来!南边秦岭古道,周开锡守得死死的,粮车源源不断往西安运!西安城更是铜墙铁壁!”
一名心腹头领策马上前,语气沉重,“左宗棠这是把我们困在关中,要活活耗死我们啊!
而且……最近探马损失很大,好多弟兄出去就回不来了,像是……像是有人专门在盯着我们,把我们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张宗禹的心猛地一沉,孤立无援!行踪暴露!粮草断绝!这几个词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他入陕的方向,如今却成了无法回头的绝路。
望向北方,金积堡被锁死。望向西方,是荒凉的陇东高原。
他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这片被左宗棠刻意制造出的“死地”里,正迅速变成致命的枷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意识到,自己这数万铁骑,看似仍在驰骋,实则已陷入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之中,挣扎得越厉害,束缚得越紧。左宗棠的“缓进”,正在将他逼向绝境。
同治七年,四月,关中平原的风沙似乎小了些,但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却愈发浓烈。
西安总督行辕内,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混合着焦躁与亢奋的凝重。
左宗棠依旧枯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但此刻,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的不再是压抑的怒火,而是如同火山喷发前、熔岩涌动般的炽热战意。
地图上,代表刘松山北路军的蓝色区域已牢牢覆盖延安府大部,数个醒目的营垒标志如同铁钳般扼住了金积堡东、北两面的咽喉要道。
代表周开锡南路的绿色线条稳稳贯通秦岭,几个关键粮站(如龙驹寨、蓝田)被打上厚重的朱砂印记,显示着充足的储备。
中路西安周边,更是一片令人心安的稳固。
最重要的,是地图中央,那片被西捻蹂躏的区域。
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最新的情报符号:张宗禹主力,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无头苍蝇”般的乱撞和不断的消耗后,其活动范围已被清晰地压缩、标识出来——主要集中在渭北的富平、蒲城、同州(今大荔县)三角地带!
更有多条细密的红线,标示着捻军各部之间可能的联络通道和习惯性的转移路线。一张无形的、精准的猎网,已然织就。
幕僚们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主帅。左宗棠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敲击在富平东南、同州西南、蒲城西北三个点上。
“时机已至!” 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交击,震得人心头发颤,“张逆气焰已堕,粮秣将尽,马匹羸弱,军心浮动!其主力猬集于富、同、蒲三角之地,已成困兽!此乃天赐良机,毕其功于一役,正在此时!”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肃立堂下的心腹大将们:“传本督将令!”
“王德榜!” 左宗棠首先看向坐镇西安的中军主将。
“标下在!” 王德榜踏前一步,甲叶铿锵,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
“着你亲率中军精锐马步一万五千人,并调集西安周边所有可战之绿营、团练,合计两万余人,携带全部劈山炮、抬枪,即刻出西安北门!”
左宗棠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刚猛的直线,“经高陵,直插富平东南之流曲镇!抢占要隘,构筑炮垒,封死张逆向东北逃窜,或试图北渡洛水与金积堡残匪合流之路!此路乃关门之钥,务必锁死!若有闪失,军法无情!”
“标下领命!誓死锁住流曲,绝不放走一兵一卒!”
王德榜抱拳,声如洪钟,眼中战意熊熊。
“刘典!” 左宗棠看向另一位以稳健着称的湘军将领(刘典时任甘肃按察使,随左入陕作战)。
“末将在!”
“着你统兵一万,出咸阳,渡渭水,急趋同州西南之羌白镇!”
左宗棠的手指重重一点,“抢占沙苑高地,依托沙梁芦苇,构筑防线!你的任务,是截断张逆向西逃入渭北旱塬深处或向南流窜的可能!将贼寇牢牢压制在预定战场之内!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绝不可使其西窜!”
“末将遵令!必据羌白,阻敌西遁!” 刘典沉声应诺。
“郭宝昌!” 左宗棠的目光投向以勇猛着称的淮军将领郭宝昌(时率部随左作战)。
“卑职在!” 郭宝昌抱拳。
“着你率本部淮军精锐马队五千,并配属湘军步队五千,合计万人,即刻轻装疾进!”
左宗棠的手指带着雷霆之势,戳向地图上蒲城西北方向,“出临潼,经交口,直扑蒲城西北之荆姚镇!抢占洛河渡口,构筑浮桥,建立前进阵地!此路最为关键,亦最为凶险!你部需如尖刀般楔入,截断张逆向西北溃逃之咽喉,并准备随时向心突击,直捣贼巢!动作要快,要猛!打他个措手不及!”
“大帅放心!宝昌定效死力,拿下荆姚,锁死西北,直捣黄龙!” 郭宝昌眼中凶光毕露,杀气腾腾。
部署完毕,左宗棠深吸一口气,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即将出征的将领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足以点燃热血的激昂与冷酷:
“三路大军,务于五日内抵达指定位置!形成铁壁合围之势!各部抵达后,不必等待,即刻构筑坚固营垒,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待本督亲率中军后续主力抵达,便是总攻之时!”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声震屋瓦:
“此战,不留余地!务求全歼!凡战场之上,持械之捻匪,无论首从,杀无赦!本督要这关中平原,用张宗禹和他数万捻匪的血,来清洗!用他们的尸骨,来铺就我大军西进,剿灭金积堡叛回的通途!”
“剿灭西捻,在此一举!诸位,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就在今朝!出发!”
“遵大帅令!剿灭西捻!杀!杀!杀!” 堂下众将,连同侍立的亲兵,齐声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浓烈的杀气如同实质,瞬间充盈了整个行辕,压过了春日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左宗棠站在原地,看着将领们鱼贯而出,甲胄铿锵,脚步匆匆,奔赴各自的战场。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那熔岩般的战意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深沉。
他缓缓踱到地图前,目光越过即将被鲜血浸染的渭北三角地带,投向了更遥远的西北方,那个被刘松山牢牢锁困着的、代表着下一个目标的墨点——金积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墨点上反复摩挲着,如同抚摸着下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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