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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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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迟来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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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三年的湘阴,秋雨绵绵,如泣如诉。

雨点敲打着村口那棵老槐树稀疏的叶子,也敲打在刘松山和柳芸娘的心上。

刘松山一身粗布短打,背负着简陋的行囊,腰间的柴刀换成了铁匠匆忙打就的一柄劣质腰刀,刀身黯淡无光,却沉重得压弯了少年的脊梁。

他面前站着柳芸娘,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纤细单薄,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衣裹在秋日的凉风里,更显出几分伶仃。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布小包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松山哥……”芸娘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气,微微发颤,眼眶早已红透,强忍的泪水在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珠,终究滚落下来,在脸颊上划出清亮的痕迹,“此去……千万珍重。”

刘松山喉头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成色黯淡、却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玉镯,那是刘家世代相传给长媳的信物。

他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双手握住那圆润的玉环,在芸娘惊愕的抽泣声中,“啪”地一声脆响,竟生生将玉镯掰成两半。

断裂的茬口锋利如刃,瞬间划破了他的掌心,鲜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滴落在泥泞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芸娘!”他浑不在意手上的伤,将带着体温和血渍的半边玉镯塞进芸娘冰凉的手心,另一只紧紧攥在自己染血的掌中。

“拿着!这是我刘家祖传的信物!我刘松山今日对着这槐树、对着这天地起誓:待天下太平,烽烟尽散,我必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接你过门!若违此誓,有如此镯!”

他举起自己那半边断镯,目光灼灼如刀锋,映着芸娘泪水涟涟的脸庞,“这半边,便是我的命!人在镯在!”

芸娘望着他掌心刺目的血红和那半截冰冷的断玉,心如刀绞,呜咽着用力点头,将那半边断镯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心口。

老槐树沉默地矗立在凄风苦雨中,繁密的枝叶筛下冰冷的雨线,仿佛也在无声地叹息。

刘松山最后深深地看了芸娘一眼,那一眼像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然后猛地转身,大步冲进漫天雨幕。

湿透的背影在泥泞的村道上迅速变得模糊,最终被灰蒙蒙的雨帘彻底吞没,只留下芸娘孤零零地站在树下。

任凭冷雨浇透全身,手心紧握着那半截断镯,仿佛握着仅存的、微弱的暖意和渺茫的指望。

咸丰三年的秋雨,不仅送走了那个叫刘松山的少年,也彻底浇熄了柳芸娘生命中原有的光亮。

她守着那半截冰冷的断玉,如同守着一簇随时会被乱世罡风吹熄的残烛微焰,在湘阴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开始了无期的等待。

日子在兵荒马乱的传言和渺无音信的焦灼中,如同村前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滞重地流淌着。

芸娘坐在窗边,日复一日地缝补浆洗,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

每一次马蹄声由远及近,都能让她心头狂跳,丢下手中的活计冲到门边张望,可每一次,飞扬的尘土落定后,出现的不是陌生的商旅,就是同样焦头烂额打听亲人消息的乡邻。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更深的失望中冰冷熄灭。

她将那半截断玉用红绳仔细穿了,贴身戴着,玉石的凉意紧贴着温热的肌肤,成了她与远方那个浴血身影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岁月在无声的煎熬中悄然滑过七个寒暑。

同治元年,湘军与太平天国在安庆城下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的消息终于像长了翅膀一样,越过千山万水,飞到了闭塞的湘阴小村。

人们口口相传着湘军里出了个了不得的“刘老虎”,悍不畏死,一把卷刃的腰刀砍崩了不知多少“长毛”的脑袋,积功升了营官。

消息传到柳家那间低矮的堂屋时,芸娘正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一件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裳。

捏着针的手指猛地一颤,尖锐的针尖瞬间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倏地冒了出来,滴落在灰白的粗布上,迅速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她浑然不觉疼痛,只是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七年来从未有过的光亮,那光芒炽热得几乎要灼伤自己。

她丢下针线,几乎是扑到门口,抓住带来消息的邻家后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真是松山哥?他……他还活着?他在哪?安庆?”

邻家后生被她眼中的急切和手上传来的颤抖力道惊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

“错不了!都说是你们村的刘松山!凶得很嘞!现在就在安庆那边带兵!”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芸娘淹没。

七年!整整七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提心吊胆,一千多个日夜的望眼欲穿!

她的松山哥没有死!他活着!他成了营官!

巨大的欢喜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着门框,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肆意流淌,那是喜悦的泪水,冲刷着积年累月的恐惧与绝望。

她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的小屋,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压在箱底最深处、珍藏了七年的一块水红色细布,那是她当年偷偷为自己准备的嫁衣料子。

她颤抖着双手将它捧在胸前,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脸上还挂着泪,嘴角却绽开了七年来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

她坐在窗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开始一针一线,极其专注地缝制起嫁衣来。

每一针都倾注着无尽的思念与重燃的希望,水红的细布在她手中渐渐有了嫁衣的雏形,仿佛黯淡的生命也重新被点亮。

然而,乱世烽火中的一丝微光,终究太过脆弱。

当芸娘怀着满心的憧憬和羞涩,终于将那件水红色的嫁衣大致缝制完成,只差细细的滚边和精致的盘扣时,一个更确切的消息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她重新燃起的火焰彻底扑灭。

刘松山的确活着,也的确在安庆前线立下大功,但他并未归来。

他奉了军令,正马不停蹄地率部开拔,前往另一个战火纷飞、更为遥远的地方——浙江。

刚刚缝好的嫁衣从芸娘无力的手中滑落,软软地堆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艳的水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而凄凉。

她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在寂静的小屋里弥漫开来,比嚎啕更令人心碎。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去,最终被浓重的黑暗吞噬。那件未完成的嫁衣,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梦,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时光在湘阴小村的鸡鸣犬吠和柳芸娘无声的守望中,又悄然滑过了三个春秋。

同治四年,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惊雷般在村里炸开:刘松山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兵,风尘仆仆,奉了上峰之命,回到湘阴募兵!

消息传来时,芸娘正在院中用木槌捶打着一盆刚洗净的衣物。

沉重的木槌高高举起,却僵在了半空。她猛地扭头看向报信的邻居,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点燃的狂喜!

募兵?募兵好啊!募完兵,他总该……总该把婚事办了吧?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丢下木槌,甚至顾不得满手的水渍和沾在衣襟上的皂角泡沫,像一只轻盈的鹿,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屋。

她手忙脚乱地翻出那件珍藏的嫁衣。

三年了,它一直被仔细地叠放在箱底,水红的颜色依然鲜亮。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的针脚,指尖微微颤抖,然后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未完成的滚边和盘扣细细缝上。

每一针都带着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期待。缝好最后一针,她对着家中唯一一面模糊的铜镜。

将嫁衣比在身前,镜中映出一张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脸庞,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少女般的光彩。

她甚至翻出了一小盒珍藏多年、几乎舍不得用的胭脂,用指尖蘸取一点点,轻轻点在有些苍白的唇上。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朝着刘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那颗沉寂了十年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刘家那间低矮破败的堂屋里,此刻挤满了人。大多是闻讯赶来的乡邻和跃跃欲试、渴望投军谋个出路的青壮后生。

堂屋正中的木凳上,端坐着一个身影。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雨中离别的单薄少年。

十年的戎马生涯、血火淬炼,在他身上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勇字号衣裹着结实魁梧的身躯,腰间挎着一柄鲨鱼皮鞘的腰刀,刀柄被磨得油亮。

脸庞被风霜染成了古铜色,几道浅浅的疤痕横亘在眉骨和下颌,更添了几分慑人的剽悍。

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锐利和沉静,那是真正百战余生的眼神。

他正沉声对围拢的乡邻讲解着募兵的事宜,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刘松山。

芸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挤过人群,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却又恍如隔世的脸庞。

十年风霜,早已改变了彼此的容颜。

她停住了脚步,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粗布衣襟的下摆,张了张嘴。

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只是那样望着他,眼中交织着巨大的喜悦、深埋的委屈和近乎卑微的期盼,水汽迅速弥漫了眼眶。

刘松山也看到了她,募兵的话语戛然而止。

堂屋里嘈杂的人声也仿佛瞬间低了下去。他锐利的目光落在芸娘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陌生。

十年生死两茫茫,眼前的女子依稀还有当年村口雨中那个少女的影子。

但岁月的艰辛和漫长的等待,早已磨去了那份青涩,只留下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憔悴。

她身上那件水红色的嫁衣,在满屋子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眼,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芸娘眼中的水汽终于凝结成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松山……哥……你……回来了?”

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煎熬,此刻都凝在这一句问话里。

刘松山魁梧的身躯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在芸娘脸上和她那身刺目的嫁衣上停留了片刻。

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有痛楚,有愧疚,但最终,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覆盖、压了下去。

他避开了芸娘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猛地转开了脸,重新面向那些等待投军的青壮。

声音陡然拔高,恢复了之前的洪亮和刚硬,甚至带上了一种刻意为之的斩钉截铁:

“募兵之事,刻不容缓!尔等若有报国之志,速速回家准备,明日卯时,村口大槐树下集合,随我开拔!”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刻意不再看向芸娘那个角落,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国事如此糜烂,苍生倒悬,鞑虏未灭,流寇未平,何以家为?!家室之事,休要再提!”

“何以家为?!”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锥,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柳芸娘的心脏!

她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刘松山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堂屋里的人群又发出了怎样的议论,她全都听不清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她只看到他避开的侧脸,那冷硬如岩石般的下颌线条,还有他那身象征着铁血与征尘的号衣。

十年……整整十年!日日夜夜的祈祷,年年岁岁的缝补,多少个夜晚握着那半截冰冷的断玉辗转难眠……

原来,都敌不过他口中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何以家为”!

巨大的眩晕感和窒息感攫住了她。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一个看热闹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低呼了一声。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刘松山,他飞快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眼神复杂难辨,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猛地转回头,声音更加严厉地催促着报名登记。

芸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刘家老宅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自己小屋的路上,脚下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

傍晚的风吹在身上,明明是夏末,却冷得刺骨。

那件被她视若珍宝、满怀期待穿上的水红嫁衣,此刻成了最可笑、最刺眼的嘲讽,紧紧裹着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回到那间熟悉又冰冷的小屋,她背靠着关上的木门,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旧木箱上,里面还藏着另外半截断玉。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压抑的呜咽,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如同被彻底抽走了灵魂。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然后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同治七年,深秋,肃杀的寒意早早笼罩了西北大地。

陕甘总督行辕所在的西安城,空气中弥漫着黄土和硝烟混合的呛人气息。

帅府正堂,气氛凝重压抑得如同灌了铅。

巨大的西北舆图悬挂壁上,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勾画得密密麻麻,标注着回乱叛军的势力范围和官军艰难推进的防线。

陕甘总督左宗棠,这位以铁腕和刚毅着称的封疆大吏,此刻须发皆张,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

他背着手在堂中焦躁地踱步,靴子重重地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废物!一群废物!”左宗棠猛地停步,一拳狠狠砸在沉重的紫檀木公案上,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一个小小的董志塬,打了几个月,损兵折将,寸步难进!朝廷的粮饷是拿来给你们听响儿的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愤怒的狮子,扫视着堂下噤若寒蝉的几名高级将领,最后目光如刀,钉在左侧肃立的一员悍将身上,“刘松山!”

“标下在!”刘松山跨步出列,抱拳躬身。十年的沙场磨砺,他已是左宗棠麾下最为倚重的前敌大将,官至提督。

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更深的沧桑和风霜,一道醒目的刀疤从额角斜斜划至眉骨,平添了十分的煞气。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却深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凝重。

他身上那件二品武官的狮子补服沾满了西北特有的黄尘,肩甲上甚至还有未擦拭干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你的老湘营呢?!你的‘刘老虎’威风呢?!”

左宗棠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直冲刘松山,“本督把最精悍的兵马、最精良的器械都给了你!指望你为大军打开局面!你看看!你看看现在!”

他伸手指着舆图上董志塬的位置,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卡在这里多久了?嗯?损折了多少儿郎?!朝廷的申饬文书雪片一样飞来!本督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刘松山紧抿着嘴唇,下颌绷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堂中一片死寂,只有总督粗重的喘息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西北干燥寒冷的空气带着沙尘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他抬起头,迎着左宗棠喷火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坚定:“大帅息怒!董志塬地势奇险,叛军据堡寨死守,堡墙高厚,火器精良,又兼以马队剽悍,确属劲敌。

标下连日督军猛攻,然仰攻不易,伤亡颇重,非将士不用命!标下恳请大帅,再予时日,增调开花大炮数门,集中轰击其东北角薄弱处,标下亲率敢死之士……”

“报——!”一个拖着长音的急切禀报声,骤然打断了刘松山的话语。

一名满身尘土、汗流浃背的辕门卫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气氛肃杀的正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喊道:

“禀……禀大帅!辕门外……辕门外有一女子击鼓!状若疯癫,口口声声……口口声声要见刘……刘军门!小的们阻拦不住,她……她晕倒在辕门石阶下了!”

“什么?”左宗棠浓眉一拧,被打断军务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哪里来的疯妇?敢冲击总督行辕!拖下去!”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焦头烂额的战事,根本无暇顾及这等小事。

“大帅!”那卫兵抬起头,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古怪的同情,急急补充道。

“那女子……那女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不成人形……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一路跋涉而来……小的……小的在她晕倒时,看到她包袱里掉出来半块……半块带血的玉镯!还有……还有一件……一件红色的……像是……像是嫁衣的料子!”

“玉镯?嫁衣?”左宗棠微微一怔,怒火稍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刘松山。

就在卫兵说出“带血的玉镯”和“嫁衣”这几个字眼的瞬间,一直如同标枪般挺立的刘松山,魁梧的身躯猛地剧烈一晃!

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张在枪林箭雨中都不曾变色的、布满风霜与刀疤的刚硬脸庞,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锐利的鹰眸骤然瞪大,瞳孔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那只一直按在腰间刀柄上的、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坚硬的鲨鱼皮刀鞘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芸……芸娘?!”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和不确定的、如同梦呓般的名字,艰难地从刘松山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挤出。

这声音低微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十年了!

那个被他亲手推开、被他用“何以家为”伤得体无完肤的名字,那个被他强行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的名字!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兰州?

在这肃杀的总督行辕之外?还带着那半块……带血的断玉?!

一种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甚至顾不上军礼和堂上威严的总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报信的卫兵,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她人在哪里?带……带我去!快!”

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急迫,与他平素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沉稳判若两人。

左宗棠何等精明,看到刘松山如此剧烈的反应,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他脸上的怒容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挥了挥手,沉声道:“速将那女子抬至后堂厢房,传医官!立刻!”

总督行辕后堂的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长途跋涉、衣衫褴褛者身上散发的、难以言喻的酸馊与尘土气息。

柳芸娘静静地躺在临时铺设的床榻上,双目紧闭,瘦得颧骨高耸,两颊深陷,几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骨头。

一头枯槁的头发纠结着草屑和尘土,凌乱地散在枕上。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夹袄多处撕裂,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单衣。

脚上那双磨穿了底的破布鞋沾满了干涸的泥浆,脚踝处肿胀得发亮,布满了磨破后又结痂的可怕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渗着淡黄的血水。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医官正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解开芸娘紧握在胸前的拳头。

她的手指因为长久的紧握和寒冷,已经僵硬变形。

老医官费力地掰开她枯瘦的手指,露出了里面紧紧攥着的东西——半块边缘染着暗红血渍、断口锋利的玉镯!

正是当年刘松山掰开的那一半!断口处那抹刺目的暗红,不知是当年刘松山掌心的血,还是她一路紧握、被断口割破自己手指所染。

“嘶……”老医官倒吸一口冷气,轻轻将这半块染血的断玉取出,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玉石的冰冷触感和那凝固的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惊心。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厢房门口。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刘松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他几乎是冲进来的,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床上那个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的身影时,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惶恐,在这一刻都凝固成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震惊和锥心刺骨的剧痛!

“芸……芸娘?!”他失声低吼,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踉跄着扑到床前,魁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伸出那双曾握刀杀敌、稳定无比的手,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想要去碰触芸娘的脸颊,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惊碎了这缕微弱的游魂。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她枯槁的脸上,那深陷的眼窝,那毫无血色的嘴唇,那枯草般的头发……这还是当年村口槐树下,那个含泪送别、清秀温婉的芸娘吗?

这分明是被乱世风霜和绝望路途生生摧残殆尽的枯骨!

巨大的悔恨如同汹涌的毒液,瞬间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了十年前村口秋雨中掰断的玉镯,想起了六年前自家破败堂屋里那身刺目的嫁衣和她绝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那句冰冷绝情的“何以家为”……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以为自己在为国尽忠,在立不世功勋,却从未想过身后这个女子,是如何用单薄的身躯,在无望的等待和绝望的追寻中,被碾磨得粉身碎骨!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刘松山胸腔里爆发出来。

这个在战场上被刀砍箭射都未曾哼过一声的铁汉,此刻再也无法承受这灭顶般的悔恨与心痛,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他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额头重重抵在床板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沉闷的、绝望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带着十年征尘的血腥和此刻撕心裂肺的痛楚,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床沿的木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断肠处!

左宗棠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厢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柳芸娘,扫过小几上那半块染血的断玉,最后落在跪地恸哭、如同崩溃的猛虎般的刘松山身上。

这位以铁石心肠着称的总督,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缓缓踱步进来,没有看刘松山,而是对那老医官沉声问道:“人如何?”

老医官连忙躬身回禀:“回大帅,此女气血两亏至极,脏腑皆有劳损,风寒入骨,加之脚踝伤口溃烂,邪毒内侵……能撑到兰州,已是……已是奇迹!若再晚半日,恐神仙难救!如今……凶险万分,急需珍药续命,更要紧的是……是心头那一股气不能散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松山。

左宗棠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块染血的断玉上,又看向床上那具被苦难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本督令:用最好的参!最好的药!行辕库藏药材任尔取用!务必把人给本督救回来!”

“是!谢大帅!”老医官连忙应声。

左宗棠的目光这才转向依旧跪在地上、肩背剧烈颤抖的刘松山,声音严厉如刀:“刘松山!”

刘松山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杂着尘土,狼狈不堪,唯有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哀求。

“看看!”左宗棠指着床上的柳芸娘,又指了指几上那半块断玉,语气沉重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刘松山是悍将!是忠臣!可你对得起她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嫖姚豪气干云,可那是汉家全盛之时!如今我大清内忧外患,平定西北,岂是一朝一夕之功?难道让这样的女子再等十六年?等到白骨露野?!”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决断,“忠孝节义!国之四维!此女贞烈如此,十六年苦守,万里寻夫,九死一生!其节可昭日月!其情可动天地!若她今日因你而死,你刘松山纵然封侯拜将,也是千古罪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左宗棠的话语,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刘松山的心上,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名为“大义”的伪装彻底击得粉碎!

他望着床上气若游丝的芸娘,那枯槁的面容,那紧蹙的眉头,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绝情。

十六年!十六年的风霜雨雪,十六年的望眼欲穿,十六年的孤苦无依……最终化作这万里黄沙路上的步步血痕!

自己所谓的“忠义”,在这份如山般沉重的苦难和情义面前,显得何其自私!何其渺小!

“大帅!”刘松山猛地挺直了脊背,布满泪痕和血丝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光芒,他重重地、以头抢地。

“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瞬间一片青紫,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标下……恳请大帅成全!标下……要娶她!即刻!就在此地!求大帅……做主!”

左宗棠看着跪在尘埃中、额头青紫一片、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刘松山,又望了一眼床上那在昏沉中似乎因这“娶”字而微微颤动了一下睫毛的柳芸娘,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隐含欣慰的神情。

“好!”左宗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充满药味的厢房里,“此事,本督管定了!”

深秋的洛阳,霜风渐紧,但这座千年帝都却因一场特殊的婚礼而提前点燃了暖意。

陕甘总督左宗棠亲自选定此地,一为交通便利,二为远离前线硝烟,更重要的,是要让这场迟到了十六年的婚礼,办得足够风光,足够震动朝野,以彰朝廷恩德,以慰贞烈之心。

钦差大臣亲自护送、由两宫皇太后和幼帝光绪联名用玺赐婚的懿旨早已八百里加急传遍沿途,洛阳知府更是倾尽全力。

婚礼就设在洛阳城内最负盛名的天官府邸——一座前朝亲王的别苑。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如瀑,从巍峨的门楼一直铺到深深的内院。

宫灯高悬,将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

钦差卫队、总督亲兵盔明甲亮,肃立警戒,更添了十二分的威严与隆重。

高朋满座,冠盖云集。

陕甘总督左宗棠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端坐主婚位,面容肃穆,眼神中却带着难得的温和。

洛阳知府及河南道大小官员、当地名流耆宿,以及刘松山麾下能抽身赶来的将校,济济一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正堂中央。

大堂正中,高悬着左宗棠亲笔所书的巨大匾额,四个金灿灿的颜体大字在无数红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精忠节烈!

吉时已到。鼓乐喧天,笙箫齐鸣。

新郎刘松山身着御赐的一品麒麟补服,头戴双眼花翎暖帽。

十年的沙场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额角那道刀疤在红烛下依旧醒目。

但此刻,这位令叛军闻风丧胆的“刘老虎”,脸上却不见半分往日的杀伐之气。

他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却异常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半块贴身珍藏了十六年、早已被体温摩挲得温润的断玉。

红毯尽头,四名盛装的喜娘小心地搀扶着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步入正堂。

新娘柳芸娘,凤冠霞帔,大红的盖头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

那身嫁衣,正是当年她在湘阴小屋中一针一线缝制、又绝望地拆开收起的水红细布所改。

在总督府医官和嬷嬷们的精心调理下,她虽依旧清瘦得令人心疼,但已不再是兰州行辕里那副枯槁濒死的模样。

步伐虽因脚踝旧伤未愈而略显虚浮迟滞,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透过盖头下方微微晃动的流苏缝隙,她能看到脚下延伸的、柔软厚实的红毯,能看到两旁无数华服宾客模糊的身影,能感受到无数道或好奇、或惊叹、或祝福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美好得不真实。

唯有手心传来的那半块断玉冰凉而熟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

那是她的半块,断口处似乎还残留着当年他掌心的温度和他划破手指留下的血痕。

“一拜天地——!”司仪官洪亮悠长的声音响彻华堂。

刘松山与柳芸娘并肩而立,对着门外苍茫的天空和厚重的大地,深深躬身下拜。

这一拜,拜的是乱世之中,命运的无常与坚韧。

十六年的天各一方,十六年的生死守望,多少烽烟血泪,尽在这一躬之中。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主婚位上的左宗棠。左宗棠正襟危坐,肃然受礼。

刘松山与芸娘再次深深拜下。

这一拜,拜的是总督如山般的恩德与成全,拜的是那道跨越千山万水的圣旨,拜的是那将贞烈之名昭告天下的恩典。

“夫妻对拜——!”

刘松山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咫尺之遥、盖着红盖头的妻子。

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微微倾身,目光透过流苏的缝隙,似乎想看清盖头下的容颜。

芸娘也盈盈下拜,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就在两人缓缓对拜的刹那,或许是动作牵动了芸娘脚踝的旧伤,她身体微微一晃。

刘松山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极其轻柔地托住了芸娘的手肘。

隔着厚厚的嫁衣,那小心翼翼呵护的力道,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比千言万语更重!十六年的亏欠,十六年的愧疚,十六年的相思,都融在这无声的搀扶之中。

盖头之下,芸娘的眼眶瞬间湿热。

她能感受到那只托住自己手臂的大手,粗粝、温暖而坚定,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度,那是她梦中无数次渴望的依靠。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嫁衣繁复的刺绣上,洇开一小团深红。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高亢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气。

欢呼声、祝福声、鼓乐声瞬间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淹没了整个天官府邸。

彩纸金屑漫天飞舞,映着满堂红烛,璀璨如星河。

洞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名为“合欢”的香饼燃烧的甜暖气息。

龙凤呈祥的锦帐低垂,绣着百子图的被褥铺陈得整整齐齐。

刘松山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声浪。

洞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走到床边,看着端坐在床沿、依旧盖着红盖头的妻子,喉头滚动了一下,竟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比当年第一次提刀冲阵还要局促。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托盘上的秤杆,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他屏住呼吸,用秤杆末端,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挑起了那方大红的盖头。

盖头缓缓滑落。

烛光下,一张清丽而苍白的脸庞显露出来。

岁月和苦难在她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皮肤也失去了少女时的饱满光泽。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此刻正盈盈望着他的眼睛,却依旧清澈,如同秋日最深沉的潭水,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有历经磨难的沧桑,有死里逃生的余悸,有夙愿得偿的如释重负,有面对眼前人时无法掩饰的温柔,还有一丝……一丝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再次失去的脆弱。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十六年的漫长光阴,十六年的血泪相思,十六年的愧疚与等待,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汹涌澎湃。

“芸娘……”刘松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艰难地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对不起你……”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沉重、也最苍白的一句。

巨大的悔恨再次攫住了他,堂堂七尺男儿,面对这双眼睛,竟再次有落泪的冲动。

芸娘没有说话。她只是那样深深地望着他,望着这张被风霜刀剑刻下无数印记、却依旧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脸庞。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指节因长年的劳作和那场艰难的跋涉而有些变形,布满了细小的疤痕和老茧。

她颤抖着,伸向自己霞帔的内襟。

刘松山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

芸娘摸索着,从贴身的衣物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玉镯,而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布帕。

布帕的颜色早已洗褪发白,看不出原本的质地,唯有一点刺目的、洗刷过无数次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暗红污渍,如同烙印般留在帕子中央。

她将旧布帕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掌心,递到刘松山面前。

烛光下,那点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泪。

刘松山的目光落在那方旧帕上,浑身剧震!他认出来了!

那是咸丰三年秋,湘阴村口老槐树下,他掰断玉镯时,掌心被锋利断口划破涌出的鲜血!

当时他浑不在意,是芸娘流着泪,掏出自己随身的手帕,不顾污秽和血腥,死死按住了他的伤口!

就是这方帕子!十六年了!她竟然……竟然一直贴身藏着?!带着他当年的血!

“你……”刘松山的声音彻底哽住,巨大的震撼和心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芸娘的眼睛。芸娘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怼,没有责备。

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无声的、穿越了十六年血火风霜的确认——她认得他,认得他的一切,包括他当年的血,她从未忘记,从未放弃。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十六年的等待与追寻,十六年的愧疚与亏欠,十六年的战火与分离……

都在这方染血的旧帕面前,在这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注视下,土崩瓦解,化作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

刘松山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这个饱经苦难、瘦骨嶙峋却重逾千钧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要将这十六年错失的光阴都弥补回来!

他的脸颊埋在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间,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濡湿了她的鬓角,也灼烫着她的肌肤。

芸娘的身体在他怀中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仿佛漂泊了十六年的孤舟终于靠岸。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同样枯瘦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脊背,将脸深深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温热的泪水,也无声地浸透了他胸前那象征着一品武官荣耀的麒麟补服。

两颗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心,在迟到了十六年的洞房花烛夜,在红烛泪眼的无声见证下,终于紧紧相贴,彼此慰藉着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欣。

窗外,洛阳城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里刚刚挂起的红绸上,红白相映,清冷又温暖。

更深露重,洞房内的红烛依旧高燃,烛泪无声地堆积、流淌,如同凝固的时间长河,静静地诉说着一段关于等待、追寻、忠贞与救赎的传奇。

这一夜,迟来了十六年,却终于照亮了乱世烽烟中,两颗孤寂守望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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