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秋阳懒懒散散地趴在陈家窑的青砖上,陈阿狗蹲在晾坯架前,正用细毛刷给“桃花红”瓷瓶补釉。釉料是新调的,掺了黑风岭的山泉水和九月的野菊汁,在阳光下泛着点暖红,像阿姐当年画在瓷盘上的晚霞。
“师父,孙婶送包子来了!”小徒弟抱着个竹篮跑进来,篮里的猪肉大葱包还冒着热气,油汁把草纸浸得透亮,“她说东京来的李员外又派人了,这次要订一百只‘清白瓷’碗,说是给新科状元做庆功宴用的。”
陈阿狗放下毛刷,指尖沾着的釉料在裤腿上蹭出点红痕。他接过竹篮,刚要掰开包子,就见篮底压着张纸条,是孙二娘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有力:“柳七余党在画坊地窖藏了账册,似与陈家窑旧债有关。”
“旧债?”陈阿狗的手猛地收紧,包子馅里的汤汁溅在纸条上,晕开了“债”字的三点水。他想起十年前阿姐临终前的呓语:“柳贼欠咱三窑瓷,抵他贪的秘方钱。”当时只当是胡话,如今想来,怕是另有隐情。
张青扛着扁担从窑外进来,扁担头上还挂着捆刚割的马齿苋:“阿狗,孙二娘让你去趟包子铺,说朱都头带了个老窑工来,认得你爹当年的账房先生。”
陈阿狗往晾坯架上盖了块粗布,把纸条往怀里一揣:“这就去。”他回头望了眼窑顶的烟囱,青烟在秋阳里拉得老长,像根扯不断的线,一头拴着现在的窑火,一头拴着十年前的旧事。
一、账房先生的疤
孙二娘的包子铺里,蒸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白汽在窗上凝成层薄雾。朱都头坐在灶门前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个没吃完的包子,旁边的老汉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左手背有道扭曲的疤,像条僵死的蜈蚣——是被窑火烫伤的旧伤。
“阿狗,这是周先生,”朱都头往嘴里塞了口包子,“当年在你爹的窑上当账房,柳画师烧窑前,他是最后一个见过账册的人。”
周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陈阿狗脸上转了两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腹在他虎口的老茧上摩挲:“像,真像你爹。他当年烧窑时,虎口也有这么块茧子,是常年捏窑铲磨出来的。”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俺当年偷偷藏的账页,你看看就明白了。”
油布包了三层,里面是张泛黄的麻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墨迹被水洇过,有些地方已经模糊。陈阿狗凑近了看,最上面一行写着:“柳某借陈家窑三窑瓷,抵秘方钱,月息三分,逾期以窑契相抵。”落款日期正是十年前腊月初七,离那场大火只差一日。
“这……这是真的?”陈阿狗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坯子,“柳贼当年不是抢的秘方?是借瓷抵债?”
周先生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是抢也是借。你爹当年不肯把‘桃花红’釉方给他,他就说借三窑瓷去梁府打点,说定年后还五窑,还不上就用窑契抵。没承想……”他突然抹了把脸,“俺那天送账册去窑上,正撞见他往釉料房倒煤油,嘴里还念叨‘抵不上债,就一把火烧干净’!”
孙二娘往周先生碗里舀了勺热汤:“您咋不早说?”
“俺怕啊!”周先生的声音发颤,“柳贼放话,谁敢说出去,就把谁扔进窑里烧了。俺连夜卷了铺盖跑回乡下,这十年,天天做噩梦,梦见你爹在火里喊俺还账……”
二、画坊地窖的秘
往柳记画坊去的路上,秋风吹得路边的杨树叶“哗哗”响,像有人在身后数数。画坊的门早就被官府封了,朱都头用刀挑开贴在门上的封条,铁锈“吱呀”一声刮过木门,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天井。
“周先生说账册在东厢房地窖,”张青举着火折子往里面照,火光里浮动着无数灰尘,“当年他看见柳七往地窖里搬过个大木箱,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朵莲花。”
东厢房的地砖果然有块是松动的,陈阿狗用铁棍一撬,砖下露出个黑窟窿,一股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张青把火折子往下递,照亮了地窖里的景象——角落里堆着些破画框,中间的木箱上了把大铜锁,锁上的莲花纹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正是阿姐当年画在瓷盘上的样式。
“是这箱子!”陈阿狗的心跳得像打鼓,他想起阿姐的瓷谱里夹着把小铜钥匙,说是“开莲花锁的信物”。他从怀里摸出钥匙,往锁眼里一插,“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层红绸,上面摆着本蓝布账册,还有三只用棉纸包着的瓷碗。打开棉纸,碗底的“陈”字赫然在目,正是当年陈家窑的手艺,碗沿还留着阿姐特有的冰裂纹。
“这是第一窑的瓷!”陈阿狗的指尖抚过碗沿的裂纹,“阿姐说过,第一窑‘桃花红’烧裂了三只,柳贼非说要赔,原来是藏在这儿了!”
账册里的字迹比周先生那页工整,记着柳画师借瓷的来龙去脉:第一窑抵他给梁府画样的工钱,第二窑换前知府不追查仿官窑的事,第三窑竟写着“抵陈阿翠半年饭钱”——墨迹被指甲抠得发毛,像是写的时候动了肝火。
“畜生!”张青一拳砸在箱子上,木屑溅了满脸,“他竟把阿翠姑娘当抵债的物件!”
孙二娘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张纸条,是柳七的字迹:“父债子偿,陈家窑现归柳家,陈阿狗若敢索回,烧其新窑。”纸条边缘沾着点窑灰,是陈家新窑特有的青灰色——他们竟早就去过新窑踩点!
三、窑前对峙
回到陈家窑时,日头已经偏西。陈阿狗把三只瓷碗摆在窑门前的石桌上,碗里盛着新酿的米酒,酒液在碗里晃出圈红,像阿姐当年流的血。
“爹,阿姐,”他往地上洒了碗酒,酒渗进土里,冒出些细小的泡,“柳贼的债,今儿该清了。”
话音刚落,窑门外就传来马蹄声,五个汉子骑着马冲进来,为首的脸上有道刀疤,正是柳七的师弟,人称“刀疤刘”。他手里举着把砍刀,刀尖指着石桌上的瓷碗:“陈阿狗!把账册交出来!那是柳家的东西,轮不到你个野种来占!”
“野种?”陈阿狗霍地站起来,抓起只瓷碗往地上一摔,碎片溅起的瓷碴划破了刀疤刘的手背,“俺爹是陈窑主,俺阿姐是陈阿翠,这窑里的每块砖都刻着‘陈’字,轮得到你来说话?”
刀疤刘身后的汉子们举着刀围上来,其中一个瘦猴似的家伙突然喊道:“师父说了,陈家窑的秘方本就该归柳家,是你们父女霸着不撒手,才落得家破人亡!”
“放屁!”周先生从窑后钻出来,手里举着根烧火棍,“当年是柳贼用刀逼着你师父画押借瓷,如今倒成了你们的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俺这就带朱都头去拿你们藏在黑风岭的第二窑瓷,看你们还嘴硬!”
刀疤刘的脸瞬间白了,他挥刀就砍:“先杀了这老东西!”刀风扫过晾坯架,刚上好釉的瓷坯碎了一地,釉浆混着瓷片,像摊开的血。
陈阿狗抱起块半吨重的窑砖,砸向刀疤刘的马腿,马受惊直立起来,把刀疤刘甩在地上。张青抡起扁担,把两个汉子扫倒在地,孙二娘抓起灶边的铁钳,夹住瘦猴的手腕,疼得他嗷嗷直叫。
正混战间,朱都头带着衙役赶来了,弓上的箭对准刀疤刘:“放下刀!你们藏在黑风岭的瓷窑和账册,俺们都搜出来了!”
刀疤刘看着衙役抬来的第二窑瓷,突然瘫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四、清账
三日后,济州府衙的告示贴满了郓城县的大街小巷。上面写着柳七余党如何霸占陈家窑财产、藏匿借瓷账册的罪状,还附上了柳画师当年的借据和周先生的证词,红印盖得清清楚楚。
陈阿狗在窑前摆了桌酒,请来周先生、朱都头和孙二娘夫妇。石桌上摆着三只新烧的“桃花红”瓷碗,碗底刻着“清账”二字,酒倒进去,红釉在酒里漾开,像朵盛开的花。
“周先生,这碗您得收下,”陈阿狗给周先生斟满酒,“当年您护着账页,是救了陈家窑的根。”
周先生端起碗,手还在抖:“该谢的是你啊,阿狗。这十年的噩梦,总算醒了。”他喝了口酒,突然笑了,“你爹当年总说,好瓷得经三窑火,第一窑烧形,第二窑烧色,第三窑烧魂。你这窑瓷,魂全烧出来了。”
张青往灶里添了把柴,窑火“噼啪”响着,映得满院红光:“往后啊,再没人敢提陈家窑的旧债,只有人说,郓城有个烧‘桃花红’的陈阿狗,瓷里烧着骨气。”
孙二娘往陈阿狗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李员外的庆功宴碗还等着烧呢,可别误了时辰。”
陈阿狗看着窑顶的青烟在暮色里渐渐淡去,突然想起阿姐说的“债”。原来有些债,不是用银钱能还的,得用十年的光阴、滚烫的窑火,还有不肯弯的脊梁,一点点烧干净,才能在烟火里,长出新的日子来。
夜渐深,窑里的“清白瓷”碗渐渐透出莹白的光,像落了满窑的星星。陈阿狗往窑里添了最后把柴,火光里,他仿佛看见阿姐站在窑门口,笑着对他说:“阿狗,咱不欠谁的了。”
他笑着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嗯,阿姐,咱不欠了。”
(全文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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