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都听哥哥的。”
秦予安垂眼看向自己被厚重纱布裹成茧状的左手,淡黄药渍在纱布边缘洇出腐败的痕迹,宛如雨季里凋萎的枯荷。
这家谢氏控股的医院都说没办法了,所以他早不抱希望了,可顾琛眼底猩红的血丝缠得他心口发窒——
就去一趟吧,让他安心更让他死心。
秦予安这样想着,终究将拒绝碾碎在齿间。
轮椅碾过走廊环氧地坪的反光,无菌钢架折射出史密斯团队的影子。
无影灯刺亮检查室时,史密斯教授的银镊尖挑起纱布末端。
黏连皮肉的纤维被层层撕开,腐药味混着血腥漫出。
当最后一层纱布剥离溃烂的创面,秦予安骤然弓背,冷汗瞬间浸透蓝条纹病号服,牙关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纱布下蜿蜒的刀伤横贯掌心,皮肉外翻处露出森白骨茬,断裂的桡神经如冻僵的灰蛇蜷缩在创口深处。
“唔……!”
剧痛窜上脊椎的瞬间,秦予安失控地抓向顾琛手臂,指甲深陷进他皮肉。
顾琛肩臂肌肉绷紧如铁,却将闷哼压回喉底。
衬衫布料洇开细小的血点时,他掌心覆上秦予安颤抖的指节,用体温煨着那冰凉的骨节。
消毒手套摩擦的簌簌声响起。
史密斯教授将神经映射仪的探针悬在创口上方扫描,蓝光网格笼罩肿胀的皮肉。
他抬眼撞上顾琛警示的视线,喉间吞咽声清晰可闻:“创面清理得很好……手术越早成功率越高。”
探针刻意避开发黑的神经断端,在显示仪上调出健康神经的模拟图。
“明天第一台手术。”
教授摘下沾血的橡胶手套,金属盘发出当啷轻响,“需要取腓肠神经移植,束间缝合八小时起步。”
“好。”
秦予安默默将手缩回病号服口袋,指尖隔着布料摩挲纱布下的溃烂创面。
他垂睫盯着检测仪器的反光,像一尊被抽空灵魂的瓷偶,连成功率这类常规问题都咽回喉底——横竖是让顾琛亲眼见证终局的仪式,何必再撕开希望的口子。
对比他映在仪器外壳上的苍白虚影,顾琛的指节在背后绞紧到发白:“取神经……”
目光焊死在史密斯教授口罩上方沁汗的额角:“会有永久性感觉缺失吗?”
喉结滚动着又补一句,“术后复健方案……”
尾音悬在半空,既怕教授提及神经萎缩程度刺激到秦予安,又恐惧漏听半个影响预后的字。
“规范操作就不会。”
史密斯教授推着仪器转身,轮子碾过顾琛未尽的焦虑,“护士稍后来做术前宣导。”
金属门合拢的轻响里,秦予安忽然把脸埋进顾琛染血的衬衫袖口,温热的液体渗进棉纱。
顾琛的手悬在他后颈上方颤抖半晌,最终只轻轻抚过他后颈的汗湿发根,像触碰即将进高压氧舱的易碎品。
隔着浸透血泪的衬衫,顾琛的唇压上他发顶翕动的骨缝,承诺带着胸腔共振烙进皮肉:“不怕。明天手术我就在玻璃墙外看着你。”
抚过后颈的手滑到他完好的右手,将五根手指扣进自己掌心,“麻药醒来前我不会离开,一秒都不会。”
秦予安任他扣着手指,眼睫在仪器冷光下颤了颤。
喉间滚动着想说“不要抱太大希望”,最终只化作一口咽下的浊气,牵起嘴角的弧度像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折线——平直得没有波澜。
他右手食指在顾琛掌心蜷了一下,指甲盖压出个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松开。
溃烂左手的幻痛顺着脊椎爬上来时,忽然很轻地问:“要是取完神经……小腿不会走路了……”
尾音散在消毒水味里,仿佛只是好奇无关之人的后遗症。
“能不能推我坐一辈子轮椅?”
突然抬起完好的右手碰了碰顾琛腕表,不锈钢表壳映出他蒙着水雾的眼睛,唇角却弯成讥诮的钩,“反正以哥哥的力气……扛个残废绰绰有余。”
“就是一辈子……”
情绪斗转直下的瞬间,顾琛猛地扣住他碰表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下肋骨震得秦予安指节发麻:“腓肠神经是纯感觉神经!取二十厘米都不影响……”
喉间突然呛住似的刹住,医疗档案里秦予安左手桡神经缺损长度正是二十厘米。
金属表带硌着两人交叠的掌骨,汗液在贴合处沁出冰冷的盐渍,“总之腓肠神经不掌管运动功能。”
拇指忽然压住他微弓的脚背,隔着棉袜描摹足弓曲线,“这里,还有这里……”
医用胶布在他虎口剐蹭出红痕,“所有让你奔跑的肌肉,都完好无损。你不要担心。”
轮椅毫无预兆地后退半米,秦予安伸出的右脚猝然踩住顾琛膝头:“那要是我想讹你一辈子呢?”
消毒灯苍白的影子爬上他带笑的眼角,溃烂左手却在背后将裹缠的纱布攥出脓血印子,渗液无声洇透纤维层。
“……推。”
顾琛的拇指碾过他虎口纱布,像抹去枪械保养油般的力道,“推到你厌烦坐轮椅为止。”
喉间滚出所有字音的瞬间,泪水毫无预兆砸在手背,顾琛掌心骤然缩紧又强迫松开,染着医用酒精的指节仓促刮过秦予安颊边湿痕,“怎么了,姩姩,是不是手……”
睫毛在消毒灯下颤出凌乱阴影,“我去叫史密斯……”
未竟的话被唇瓣封缄。
秦予安低头吻住他沾染泪液的手指,齿尖无意识磕碰顾琛指关节,含混的撒娇混着咸涩水汽:“没有,我只是担心……手术会不会很疼?”
他盯着自己溃烂的左手,纱布下渗出的脓血在皮肤皱褶处凝成暗红蛛网。
水汽氤氲的瞳孔里,映出顾琛骤然收缩的瞳孔——那人突然包裹住他踩在膝头的右脚,拇指重重抵进足心凹陷的柔软筋膜,如同托住濒碎的瓦片:“不会。”
顾琛虎口因施力绷出青白棱线,声线沉进骨缝里:“不会疼!”
喉结却滚动如吞咽刀片——那“不会”二字是冰封的谎言,底下翻涌着千刀万剐的痛楚幻影:手术刀划开皮肉的寒光,缝合线拉扯筋膜的颤栗,还有那些术后清醒时“每一寸肌肤无声呐喊”的灼痛。
秦予安的睫毛忽地轻颤一下。
他看见顾琛绷紧的下颌线在微微抽搐,那双向来沉稳的手正不受控地发抖——像目睹过剧痛却束手无策的医者,更像被自己这句玩笑话刺穿心脏的爱人。
“好。”
他吐出这个单音时唇角弯起,泪光还悬在睫毛尖,笑意却已轻盈绽开,如同雪片落在烧红的铁块上。
溃烂的左手悄悄藏进病号服褶皱深处,仿佛刚才那句“怕疼”的撒娇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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