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果然别有洞天。
几盏油灯悬在走廊,将大部分空间都浸在朦胧昏黄的色调里。
空气里弥漫着木料、色漆和布帛的气味。
简陋的长条板凳上,坐了七八成看客,有普通百姓,也有衣着体面的书生和商贾小吏。
大家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正前方的戏台上。
薛绥与李肇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此刻,台上正演一出《断桥相会》。
一个手持布伞的蛇女木偶和一个歪戴帽子的书生木偶被人提溜在台上,眉眼描画栩栩如生。只是蛇女木偶羞怯躲闪,仙气飘飘,而书生木偶看上去有些呆笨,走路跌跌撞撞,动作带着刻意放大的笨拙夸张,于是人群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哎呀,呆子!”
不知谁笑骂了一句,引起一阵哄笑。
光线昏暗,只有台上一点集中的微光。
蛇女与书生断桥相望,姿态凄楚又缠绵。
内堂的唱腔比外头细腻,把相思之苦唱得入木三分。
薛绥静静看着。
忽然觉得这世间许多事,都如同这傀儡戏一般荒诞。
她,李肇,文嘉,李桓,薛月沉,刚刚死去的薛月盈,断腿的李炎,幽禁冷宫的萧晴儿,甚至是紫宸殿里高高在上的崇昭帝,又何尝不是被命运牵引着的木偶,在各自的戏台上演着身不由己的戏码?
薛绥忽然想起李肇在揽月台对她说的话——
“你是强磁,孤才是被你牵引的指针。”
当时未品其中意。
此刻方知弦外音……
他原是倨傲孤冷的储君,人人都道刻薄寡恩不近人情……
可如今他甘愿放下一身傲骨,将锋芒敛作绕指柔……
以至于时常让她忘记皇权下森森的白骨与倾轧,沉溺于这份危险的温柔……
李肇察觉到她长久的沉默,微微侧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
“不看戏,看孤作甚?”
昏暗的灯光下,他脸颊轮廓格外清俊,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柔和了平日的锋芒。
薛绥被这近距离的呼吸烫到,猛地回神,嘴角微扬。
“许是……殿下比那台上的书生,看着顺眼些?”
“油嘴滑舌。”李肇低笑一声,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
还有,一丝被取悦的愉悦。
他不再追问,目光重新投向戏台。
只是那原本虚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悄然靠近,若有似无地贴着她搁在凳面的小手边缘。
极轻的,带着试探的暖意。
薛绥指尖蜷缩一下,没有挪开。
他便更大胆一些。
从温热相触到紧紧握住手指,涟漪无声。
在这昏暗且无人相识的角落里,在这礼数难及的方寸间,手指隐秘相触,带着禁忌般的紧张,却奇异地熨帖了她疲惫的心。
台上,蛇女和书生历尽艰辛,终于相拥而泣。
看客们唏嘘不止。
一个老妇人悄悄用袖子擦起了眼泪。
富商也心满意足,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席……
就在这时————
一束柔和的光柱,倏然从棚顶落下。
如同月光一般,不偏不倚,正正罩住薛绥和李肇……
拉着手的两个人,瞬间成为黑暗中最耀眼的焦点。
薛绥猝不及防,微微眯眼,下意识抽手。
李肇侧过头,俊脸在星月般的光晕下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沉静和笑意,展臂拂袖护住薛绥的脸,隔开周遭探究的目光。
满堂哗然!
所有观众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
尤其光柱中心的那对年轻男女,一个清俊挺拔,一个素净清冷,纵然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全貌,那份气度也足以让人屏息,远远看去,俨然仙人误入凡间。
观众以为这便是戏主所说的“彩头”,是戏法的一部分,顿时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和赞叹。
“白蛇娘娘显灵了……”
“好一对神仙眷侣。”
薛绥在众人的注视中,脸颊微微发烫。
“别慌。”李肇按了按她微凉的手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不过是戏法罢了。”
“恭喜二位贵客!”老班主洪亮的声音忽地响起,打破了寂静。
紧接着,棚内四角的灯笼,次第亮起,光线大炽。
“乾坤作合,灯照良缘。今夜得蒙天眷、喜获头彩的,便是这二位贵客。”
只见老班主笑容满面,朝着薛李二人的方向深深一揖。
又示意小厮将事先备好的彩头呈上来。
“这是鄙号的一点心意,寓意永结同心的连枝玉佩一对。借天地一缕清辉,照人间情意相依。恭喜二位,贺喜二位……”
小厮捧着一个红漆木托盘,恭敬地走到他们面前。
托盘上,静静躺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白玉佩。
玉佩雕成连理枝的样式,缠绕相依,枝头各结一枚圆润的果实,用红绳系在一起。玉质不算顶好,却温润莹白,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哗——”短暂的寂静后,棚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艳羡的议论。
“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好一对璧人!难怪被老天选中。”
“恭喜恭喜啊!”
“天作之合!月老红人!”
“……”
薛绥看着那对连理枝玉佩,眸光轻闪。
李肇眼底盛着笑意,“这彩头,要还是不要?”
薛绥:“既是彩头,怎能不要?”
她伸出手,在托盘上取玉佩。
李肇也同时伸手,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指。
老班主见状,更是喜笑颜开,高声唱喏:“彩头赠佳偶,良缘天注定。二位贵人福泽深厚啊……”
薛绥的心跳漏了一拍,抬眸看向李肇。
李肇从容回望,黑眸里的笑意更深几许,“借老丈吉言,我二人也算讨了个吉利。”
人群渐渐散开,议论声里,充斥着对他二人艳羡,以及……啧啧称奇。
-
看完傀儡戏出来,夜色更浓。
街市上行人渐稀,喧嚣淡了许多,只有零星的行人和摊贩,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想吃些什么?”李肇问:“前面有家馄饨摊,试试?”
薛绥没有拒绝。
两人坐在馄饨摊的小桌旁。
李肇扬声:“老板来两碗。一碗无油面片,少盐寡味。一碗厚馅浓汤,多添姜片。”
老板喜滋滋地应着,半晌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面片,撒上葱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客官,请慢用……”说罢搓搓手,憨厚带笑地看着他们。
李肇当即看向薛绥。
“她付钱。”
老板显然没有想到,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瞧上去举止端方一身贵气,竟让妇人付钱,当即露出古怪神色。
薛绥无奈摇头,取出铜钱递过去。
李肇从容不迫地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慢慢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熨帖了一身的燥意。
他暗自喟叹,再看薛绥小口吃东西的样子,眉梢便染上温柔。
“甜吗?”
薛绥道:“咸鲜的面片,何来的甜?”
李肇:“不识情趣。”
薛绥垂下眼,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面皮,声音低低的,忽然开口。
“皇后娘娘今日……似乎格外温和。召我去,问了几句闲话便让回了。”
李肇动作一顿,低笑着问:“温和不好?”
薛绥放下勺子,认真地看着他:“我很好奇,殿下使了什么手段,让娘娘忽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
李肇促狭地扬起嘴角,道:“儿子哄母亲开心,还不容易?不过是说几句她爱听的话,再送些她喜欢的玩意。”
薛绥眯眼凝视他……
李肇轻咳。
“她总会释怀。孤看重的人…她也会看重。”
薛绥淡淡一笑,没有追问。
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
馄饨吃完,李肇送她到薛府后角门外。
月光洒在石阶上,清辉似霜。
锦书早在里间候着,见她回来忙敛声躬身往里迎。
薛绥朝她点点头,忽然回头,看着李肇。
“今日……多谢殿下。”
“嗯?”
“我知道,傀儡戏,玉佩彩头,都是殿下的心意。”
李肇看着她被月光勾勒的侧脸,没有丝毫犹豫,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平安。”
他的怀抱很暖,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夜风的微凉,将她整个人深深包裹,坚定而温柔。
“天塌下来,你还有我。”
薛绥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封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慢慢的,身子终是放松下来,轻轻靠在他怀里。
几名侍卫丫头,见状忙低眉背身,恍若未见……
李肇很快松开她,揉了揉她的脸颊,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去吧。我看着你进门。”
薛绥却没有离开。
站在台阶上,眼底映着月色,清亮惊人。
“殿下,我还有话要说。”
李肇眯眼带笑,道:“我在听。”
“平乐回来了。”薛绥声音很轻,一字一句,似一块坚冰投入滚油,将那个令人厌恶的名字吐出:“她就在上京。魏王府那盆毒荷,香炉里的杀着,都是她的手笔。”
李肇脸上的温柔瞬间敛去,黑眸沉沉。
“她好大的狗胆。”
“不仅胆大,还搭上了魏王。这般,宫里那位太后娘娘,只怕也是帮凶……”薛绥直视着他,“他们狼狈为奸,势必要搅动风云,针对东宫布局……”
李肇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
“正好。旧账新账,一起算。”
薛绥忽然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下颌。
“小心。”
难得的小意温柔……
李肇眸色微漾,捉住她的手按在唇边轻吻。
“放心。”
回到厢房,薛绥从袖中取出那对连理枝,放在灯下细细观看。
玉佩上的藤蔓缠绕相依,像戏台上的蛇妖和书生,在诉说永不分离的誓言。
她忽然想起李肇的脸,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前路依旧坎坷,风雨从未停歇。
但这人间,竟有一人,愿陪她演完这漫长的傀儡戏。
? ?李肇:今天作者君不错,让孤谈了一场恋爱,来人,有赏……
?
二锦:赏啥?
?
李肇:读友们付票。
?
薛绥:呸,真不要脸。
?
ps:为什么大家都不留言啦,是不好看吗?作者君写得好孤独寂寞冷,比太子还孤……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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