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从宫门出来时,暮色已弥漫整座皇城。
今日宫中与谢皇后的会见,走马灯似的在眼前。
她垂着眼皮,走得很慢。
如意和小昭提着灯笼,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跟着。
地上的影子被灯火拉得细长而单薄,风一吹就晃,仿佛要散了去。
“姑娘。”小昭瞧着她脸色,有些担忧:“是回水月庵,还是去薛府?”
薛绥想到雪姬,脚步微微一顿,声音有些飘忽,“回府。”
“是。”小昭和如意相视一眼,跟上。
自从薛月盈的葬礼后,姑娘便有些沉郁。
她们不是很明白。
那个讨人厌的四姑娘死了,不是该欢喜庆贺吗?
姑娘为何反倒心事重重起来?
三人沉默前行,刚走出御街,朱雀大街的喧嚣便如潮水般涌来。
夜市早已铺开,摊贩的灯火连成一片光海,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汗水的微酸混杂在一起,蒸腾出鲜活的烟火人间。
“刚出锅的胡麻饼——香掉牙嘞!”
“新鲜的酸梅汤——冰镇解暑!看看不亏!”
“上好的绸缎——颜色正嘞。娘子看一眼?”
“……”
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薛绥蹙了蹙眉。
纷乱的心绪更添烦躁,只想快些离开,寻个清静。
入宫是周嬷嬷派的辇轿,她没有让薛府来接,准备靠两条腿走回去。
神思游走间,一个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从旁边经过,被人群一挤,草靶晃了晃,裹着糖衣的果子就要蹭到她的帷帽上……
薛绥刚要侧身……
“当心。”
小昭刚要上前挡开,一只修长的胳膊便横了过来,稳稳扶住了薛绥的手臂,将那草靶挡在眼前。
薛绥心头一跳,抬眼。
李肇站在身侧半步的位置。
不知何时来的,玄色常服、玉带束腰,勾勒出劲窄的腰身,身姿挺拔利落地融在灯火阑珊的市井夜色里,俊朗而夺目。
“殿下?”薛绥下意识想抽回手臂。
李肇眼眸黑沉沉地看着她,像是盛满了夏夜的星子。
“走路看着些。”
那小贩点头哈腰,慌忙而去。
尚未定神,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妇人又牵着孩儿横冲直撞上来。
李肇将她往身侧一带,用身体将她隔开……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薛绥心头微微一热。
“从宫里出来的?”他问。
薛绥微微颔首:“给皇后娘娘请了平安脉。”
李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才缓缓松开手,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瞧着气色不大好。”
不是疑问,是陈述。
薛绥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许是宫中憋闷太久……”
李肇轻笑一声,“夜色尚好,陪孤走走?”
薛绥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没有平日锐利,沉淀着一种近乎温软的执着。
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不知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嗯”。
李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像是料定了她不会拒绝。
“随我来。”
他侧身示意,让出半步空间,目光扫过她身后略显紧张的两个丫头,又吩咐关涯等侍卫。
“你们远远跟着便是。”
如意看向小昭。
小昭抿着唇警惕地盯着李肇。
然后,看一眼薛绥,默默退开。
薛绥与李肇相识已久,打过无数次交道,也有过更亲昵的时刻,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在喧嚣的市井中结伴而行。
他们一前一后,相隔咫尺,默默汇入人潮。
李肇没有选择僻静的角落,反而沿着最热闹的街市,朝灯火最盛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身影分开人流,步履沉稳,又刻意放缓速度,时不时回望一眼,像是怕她跟不上,又像在确认她仍在身侧。
薛绥望着他宽阔的背影,默默相随。
人群的喧嚷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所有的嘈杂与烦扰,都被那道身影挡在了外面。
走出一段,前方有一处搭着彩棚。
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响亮的喝彩和笑声里,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和节奏明快的鼓点。
“傀儡戏……”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小童兴奋地拍手,指着人群中心。
“爹爹,我要看傀儡戏,看那个大肚子将军……”
李肇侧头看向薛绥,眼底映着跳跃的灯火。
“可看过傀儡戏?”
薛绥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去。
只见人群中有个摊台,一个穿着宽大戏袍的老者,正灵活地操控着几个巴掌大小的木偶。木偶雕得粗犷,眉眼却极为生动,穿着各色小衣裳,正随着老者手指的抖动,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翻腾跳跃,做出种种滑稽的动作。
“浮生皆苦,悲喜自渡!”
“台上锣鼓台下哭,演尽悲欢都是福——”
老者中气十足的唱腔穿透鼎沸人声,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旁边一个半大的小厮,配合着老者的动作,敲着一面小鼓,摇着串铃铛,节奏打得又快又准。
市井百态,浓缩于此。
薛绥看着那身不由己却又奋力表演的木偶,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微微摇头:“不曾细看过。”
李肇将她一瞬的恍惚尽收眼底。
“孤也是头回见————”
他声音低顿,“看着倒有几分意思。”
说话间,那木偶将军正做着滑稽的劈砍动作,脚下却一个趔趄,笨拙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纸片大刀也脱手飞出,引得围观的人郡哈哈大笑。
老者手指一抖,木偶将军又狼狈地爬起,拍拍屁股,继续昂首挺胸。
“好!”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
一个带着酒气的富商大腹便便地挤到人前,随手抛出一小块碎银子,大着舌头喊道:“老头儿,给爷演一个‘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要惹笑的。逗乐了爷,还有重赏。”
老者扫过银子,脸上堆起谦卑的笑,连连作揖。
“贵人见谅,小老儿粗浅把戏,只会些乡野俚趣,上不得台面,贵人说的雅事、妙事,要到里间堂舍去瞧,比这外头精细百倍……保管您开怀一笑。”
半大小厮守在摊台前,敲着铜锣。
“内堂雅舍,一人三十文,童叟无欺。”
富商有些不满意,但看老者态度恭顺,便也挥挥手交了钱。
“那就去内堂瞧瞧。”
“贵客,里边请……”
老者松了口气,又神秘兮兮地补充,“内堂演罢离场时,还能抽个彩头,讨个吉利呢。”
众人一听有彩头,顿时来了兴致,纷纷探头看向老者身后那扇挂着布帘的小门。
李肇看向薛绥沉静的脸,“进去瞧瞧?”
薛绥先是一愣,突见那老者手上的木偶,动作滑稽地抹着脸,朝她夸张地一拜。
她紧绷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好,看看也无妨。”
几个看客急着挤上前付钱。
李肇自然地伸手,虚虚护在薛绥身侧,两人被人流推着,挤上前去。
近距离看,木偶身上斑驳的油漆、丝线的磨损、老者手上深刻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薛绥不由又多看了一眼,那半大小厮见状,高声吆喝。
“内堂每人三十铜板,先给钱,再看戏。”
“概不赊欠,离场抽彩,全凭运气!”
薛绥来不及开口,就听李肇道:“我没带钱。”
他说得坦然,眼神里藏着一丝笑意。
薛绥瞥他一眼,从袖袋里摸出六十个铜板,递到那小厮手上。
清冷的眉眼在灯火里,悄然柔和,似落了星光。
“劳烦小哥,我们两人。”
我们两人……
李肇心头微动。
看着她专注数钱的侧脸,心头涌上一抹难以言喻的温软。
小厮麻利地收了钱,掀开布帘,高声唱喏。
“好嘞!二位贵客里面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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