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的突然发问且直接点将,白净敦实的方宾将在那儿,进退不得。他本不赞成亲征, 正琢磨如何劝阻,可皇上偏偏要他说出必须亲征的理由,这个一向应答如流的近臣,此时脸色涨红,憋了一阵,使劲咽了一口唾液,结结巴巴道:“皇、皇上明鉴,鞑靼乃我大明北疆之巨患,又屡次挑衅,必予征剿方能靖边安民。只是……”
他偷觑了一眼皇帝,御座上的永乐昨夜的光彩褪掉了。近年来,他早没有了当年的奕奕神采,面色昏暗,褶皱丛生,筹建北京和连续几年的神药进补,看得出来的身心俱疲。再说,御驾亲征,有那么多兵可调吗? “只是,”他犹豫道,“陛下连年圣躬欠安,臣下寝食难安;再者,南方各省之兵大多随丰城侯李彬在交趾征战,北方各省自永乐十六年以来,除九边要塞,大都随阳武侯薛禄在北京建设,战事和建设一紧,人手缺乏,连各地的军屯都荒废了不少。南方不好抽调, 北方将士刚刚从北京工程下来回到戍守之地,未得休息,又久不操练,若再出兵,兵疲粮乏是所难免,故臣以为当下之急是休养生息,严谨边防,两三年的工夫,官军得到操练, 军屯也恢复了,再征剿不迟。”
本来是要这个乖巧之臣为自己说话的,一上来,竟以关心圣躬为名说了一大通劝阻的话,永乐听来句句都是和他作对,他眼皮都不抬,半晌,讥笑道:“什么兵部尚书,这就是你的运筹帷幄,如此荒唐的言论岂不要置我大明于绝地?朕看你是不适合作兵部尚书了。 作什么呢?二品的官员也不能白食朕的俸禄,就给你个轻便的差事,去灵济宫为朕督制仙药,现在就去!”
最后一句,永乐提高了嗓门,既是说给突然不听话的方宾,也是说给其他臣子,看他们是不是还要和皇帝作对。
方宾磕了头,默默出去了,好后悔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拗了皇上。接下来的事情,他不敢想,那个夏原吉更是个直性子,他不会借鉴自己的教训不说话,原吉反对,若吴中再反对,虚妄中的皇上还不知会怎样呢。越往下想,他就越害怕,甚至想到了锦衣卫大牢, 想到了那些闻所未闻的酷刑,若真的下了狱,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倒不如自己了断了干净。
不等皇上点问,忧心忡忡的夏原吉拱拱手,但还是绕了个弯子,尽量能让皇上接受。 “臣侍奉陛下二十年,知皇上喜直言,喜臣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故臣敢斗胆陈言。多年来,皇上宏图大略,威加四海,外有郑和数次西洋之行,内有运河、黄河的修浚及大报恩寺、武当山兴建,若再加上南北战事和北京之建,耗资不下万万亿。臣查了户部档案,永乐十五年,赋税粮三千二百六十九万余石,屯田籽粒九百二十八万余石;到永乐十八年末,赋税粮三千二百三十九万余石,屯田籽粒仅五百一十五万余石;赋税粮相差不多,可屯田籽粒仅有三年前的五成多,正应了方尚书的话,军屯荒废了不少。古有言,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因北京建设,人员众多, 馈运北京粮饷每年都在五百万石左右,加之各地盐商中盐也在北京,故边储匮乏之状或已毕见,且军马储备十丧八九,又有天灾频仍,内外俱疲……臣最担心的还是皇上龙体,寒症、燥症相交,需多多调护,将养上一二年,若阿鲁台狂悖至极,能遣大将代皇上出征,以不劳圣驾为佳。”
遣大将出征?永乐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当下最配做统帅的就是文武双全的张辅。 可交趾传过的消息,交趾不知皇上是谁,只知张大将军,那些军民到大军辕门,请张辅在交趾为王。朝廷打了十几年,就把个交趾交给张家吗?遣将北征,以后会不会也留下这样的结局。往深处一想,亦真亦幻,仿佛张辅已在交趾、在蒙古草原称王了,他要亲率大军讨伐,偏偏这么多人拦阻,满脑满腹辛酸,瞪眼就要发怒,突然警醒,眼前站着张辅和文武群臣,才想起原吉方才的话。
“你倒给朕说说怎个军马储备十丧八九?怎个内外俱疲,太仆寺去年的数字你不清楚?” 原吉一时语塞,想不到皇上会反戈一击。自实施新牧马法以来,天下马匹与日俱增, 到永乐十五年末有五十一万匹,永乐十八年达八十九万多匹,他心里清楚得很,可皇上如此知底倒让他下不了台。 “皇上,”一瞬间,夏原吉的思路就清晰了,“那只是太仆寺老杨头统计的养马之数,和兵士一样,不经训练是不能上阵的,怎能充军马之数?” “朕问的就是储备。身膺户部二十年,连家底都厘不清了,那就去认真厘一厘。十丧八九,你现在就去开平,看看大仓里还有多少粮储,看看官军士气,看看军马储备到底有多少,设若耸人听闻,搅扰圣聪,也陪着方宾去提调灵济宫吧!”
永乐的声调越来越高,原吉应了声“遵旨”,行礼后退出,回户部衙门带上一个郎中和两个司务直往开平而去。
纵马北去,夏原吉心潮起伏。这么多年,尤其是近几年,他一次次感到了天威不测的 巨大压力。人生在世,为人臣子,就是如此的郁结和扭曲吗?不要说心平气和地处置诸般 事务,就是顺理成章的将就也成了一件奢望的事情。他所经历和感受的,只有日积月累的 沉重,只有无边无涯的无奈。自担任户部尚书以来,他一直谦恭为人,谨慎行事,哪怕是 圣眷优渥,也始终不敢有半点骄纵,半点懈怠。出则谦谦以自诲,入则耿耿以尽忠,将一 片赤诚之心,尽覆于百姓安居和国库的丰盈之中,想不到皇上竟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他反复琢磨着《易经》的几句 话,虽然理解皇上为病症所侵,神思淆乱,也百思不得其解。皇上“提调”的那句话一出, 简直比塞外的寒冬还要寒。他苦笑了一下,由里到外的冰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下一步,会入天牢吗?
见皇上动怒,拿重臣撒气,大家更不敢说话了。永乐瞪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众人,怎 么看都别扭,怎么看都像是抱团和他作对,他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愤恨地盯着左班,吼道:“吴中,你说,阿鲁台如此悖逆,朕该不该亲征?”
吴中的心思一直也在翻动着,虽未和原吉等人私下商议,但也认为前面几个人言之有理。他真就不明白,冬暖夏凉、温柔之乡的皇宫里该有多舒服,可病弱之身的皇上为什么 要一味亲征,去塞外受那酷暑冰寒之苦。他一个刑部尚书,估计皇上不会问到他的头上。 永乐突然一吼,真把他吓了一跳,浑身一激灵,忙道:“皇上一言九鼎,威震天下, 雄师所指,望风披靡。臣所担心的,只怕是皇上还未出居庸关,那阿鲁台早听到风声逃的无影无踪了。” “一派胡言!”又是一声怒吼,“永乐八年和十二年朕两度北征哪一次不是追剿敌虏大获全胜?今方议论北征,你就敢讥朕师出无功,莫非是你通风报信不成?好大胆子,来人,把这小子押入锦衣卫大牢,不,就押到内官监,谁也不许见,待朕凯旋再跟他算账。”
张杌、腾定等几个侍卫进来就要将吴中带走,永乐又道,“马云,带人把夏原吉也给朕抓回来,和吴中一起关了。”
吴中绝望地回头喊了一声“皇上”,心中这个悔呀!家乡赵老三儿子的案子杀与流徙都不打紧,就说皇上定的,又有谁敢说个“不”字,他也谁都不得罪,如今下了狱,也只 能听之任之了。再说,皇上要北征就让他征去好了,哪怕把大明的士兵都拼光,把大明的 钱粮都耗尽,又与我何干!我一个刑部尚书跟着兵部方宾、户部夏原吉蹚什么浑水、惹皇 上震怒啊!这张臭嘴呀,怎么就顺嘴秃噜出了心里的真实想法了?再一想,若是籍没家产, 府外有府,家外有家的一切都会暴露,那么风情的小妾不知会便宜谁了。
继三殿之灾后,君臣又一次陷入僵局,殿内死一般寂静。永乐怒气更大,瞪圆双眼, 呼哧呼哧喘息,大起大落的胸脯,掀动着垂在胸前的长髯,整个人就要爆炸了一样。连阁臣都不能给自己证一言,他不愿再问,问下去,白白添堵。散又不是,继续又不是,御座上下,一个对一群,天下之主竟那样孤单,真像是天上的太阳,万民景仰却敬而远之,他 恨不能举手把剩下的人一巴掌打出乾清宫。
就在这难计后果的僵持之际,忽见近臣吕震拱拱手,主动上前。这个时候,永乐估计他会替皇上说句话,才如释重负地踏实了一些。
“皇上息怒,方才几位同僚只看到了情势的一面,”吕震温婉道,“就像陛下和臣, 陛下居高临下,高屋建瓴,俯瞰深远;而臣等位置所限,只能目极眼前,以故君臣各有所 见。经皇上反复提醒,臣愚钝之窍方开:万岁出征,万钧雷霆,摧枯拉朽,不唯阿鲁台震慑惊惧,瓦剌、兀良哈乃至撒马尔罕等桀骜之蛮夷必受震动,老实本分。因之边境和睦, 贡使不断,商旅自由往来;而舞枪弄棒,夜郎自大,犯我边境之辈必然自取灭亡。皇上亲征,要义在威慑。”
永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人懂了他的心思,随之,他的脸上也就有了一丝淡淡的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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