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那条河。
河水是浑浊的黄色,卷着泥沙向前奔涌。我站在河边,看着对岸的母亲抱着弟弟,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透过廉价的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诡异的光影。女儿小雨在我身边熟睡,小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凌晨三点十七分,我又一次在恐惧中惊醒。
这是我回到“家”的第三年。所谓的家,其实是我弟弟的房子。父亲去世后,这栋老房子自然归了他。我和小雨住在这里,每月交给弟媳两千五百元,美其名曰“生活费”。
“田颖,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带着孩子赖在娘家?”每次交钱时,弟媳王琳总会阴阳怪气地补上这么一句。
我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中层管理,月薪八千,拿出一大半给弟弟家,剩下的勉强够我和小雨的开销。同事们都不知道,白天在办公室里雷厉风行的田经理,晚上回到的只是一个十平米的房间。
“妈,舅舅说我的玩具太多了,占地方。”那天早上,小雨一边穿鞋一边小声说。她刚满六岁,却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
我心头一紧,蹲下身整理她的衣领:“没关系,妈妈晚上给你收拾。”
出门时,我瞥见弟弟和弟媳在厨房低声交谈,看到我立刻噤声。这种氛围我已经习惯了,但那天早上,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到公司后,我试图全身心投入工作。季度报表需要审核,部门会议要准备,新来的实习生出了纰漏需要补救。只有在工作中,我才能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
“田经理,总部来的视察组下周就到,这是接待方案,您过目一下。”助理小张递来一份文件。
我点点头,刚要说话,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弟弟的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姐,你今天早点回来,有事商量。”弟弟的语气异常严肃。
“什么事?我晚上可能要加班。”
“爸叫了调解员来家里,关于你和小雨住在这里的事。”
我的手指突然冰凉。父亲?他为什么要叫调解员?
整个下午,我心神不宁。邮件打错了好几个字,会议中也频频走神。部门的小李开玩笑问:“田姐,是不是谈恋爱了?这么魂不守舍的。”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父亲一向沉默寡言,自从母亲去世后,他更加少言寡语。我知道他对我和小雨住在弟弟家有所不满,但何至于叫调解员?
下班后,我匆匆接上小雨,乘公交回家。小雨一路上叽叽喳喳讲着幼儿园的趣事,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妈,你看,门口有辆黑车。”小雨指着楼下的车辆叫道。
我的心沉了下去。
推开门,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父亲坐在正中的沙发上,面色铁青。弟弟和弟媳分坐两侧,表情复杂。另一边,是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想必就是调解员。那女人约莫四十岁,干练的短发,男人年轻些,拿着笔记本。
“田女士是吧?我们是社区调解中心的。”年长的女性起身递来名片,“您父亲田大山先生向我们提出申请,希望调解关于您和您女儿居住问题的家庭矛盾。”
我点点头,让小雨先回房间。孩子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放。
“小雨,听话,先回房写作业。”我柔声劝道,好不容易才让她离开。
我刚坐下,父亲就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坚决:“小颖,今天当着调解员的面,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和小雨在这里住了三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弟媳王琳插话:“姐,不是我们不容你,实在是家里太小了。强强马上要上小学了,需要自己的学习空间。”强强是他们的儿子,今年六岁,和小雨同岁。
我看向弟弟,他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
“爸,您的意思呢?”我直接问父亲。
父亲深吸一口气:“我老了,养不起你们母女了。每月那点退休金,还要贴补你们两千多,我实在扛不住了。”
调解员小王记录着,李调解员则温和地看向我:“田女士,能说说您的情况吗?”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三年前我和前夫离婚,当时没地方去,就带着小雨暂时回娘家。我爸说弟弟家有空房间,可以先住着,但我每月交生活费。我在工作,只是暂时还没攒够首付的钱。”
“暂时?三年了!”王琳提高了声音,“这房子是我们买的,你们两个人住在这里,水电气哪样不花钱?爸每月还要贴补你,这合理吗?”
我震惊地看向父亲:“爸,你每月还要给他们钱?”
父亲尴尬地别过脸去。我顿时明白了,我交给弟媳的两千五,父亲还要再补贴他们一部分。难怪他觉得不堪重负。
李调解员试图缓和气氛:“亲情无价,一家人能互相帮助是福分。田女士,您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我在攒钱,准备买房首付。只是现在房价太高,还需要时间。”
“时间?你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王琳不依不饶,“强强都快没地方写作业了!”
这时,小雨突然从房间跑出来,眼泪汪汪地抱住我:“妈妈,我们要被赶走了吗?我们没地方去怎么办?”
我紧紧抱住女儿,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时,父亲的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窖。
“小颖,你弟弟才是田家的根。这房子将来是强强的,你们长期住这里不像话。”
“爸,我也是你的孩子啊。”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父亲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离婚了,本该回你婆家去。”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我心里。多年来压抑的委屈终于爆发了。
“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个外人,是吗?”我站起身,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就因为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你们就觉得有责任养我?还是觉得我是个负担?”
客厅里一片寂静。连调解员都愣住了。
父亲铁青着脸:“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大实话!”我积压多年的情绪终于决堤,“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弟弟。妈去世前跟我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现在我知道了,在这个家,我永远只是外人!”
“田女士,冷静一下。”李调解员试图劝解。
我转向弟弟:“田明,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掉进河里,是我跳下去把你救上来的。为这,妈差点没打死我,因为女孩子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我宁愿挨打也要救你,因为你是我弟弟!”
弟弟低着头,一言不发。
“还有你,王琳。”我看向弟媳,“你生孩子那年,公司正好裁员,是我连续加班一个月,保住田明的岗位。现在你们觉得我们母女占地方了?”
王琳别过脸去:“一码归一码...”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多年的秘密:“爸,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
父亲愣住了。
“因为张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上门讨债,我怕连累你们,从来没说过。那段时间,我白天上班,晚上接私活,替他还债。最后实在还不起了,才离的婚。”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不敢告诉你们真相,怕你们担心,也怕你们觉得丢人。”
客厅里一片寂静。小雨紧紧抱着我的腿,小声抽泣。
“这些年,我每月交生活费,从不拖欠。工作上,我管着三十多人的团队,公司里谁不高看我一眼?可回到这个家,我却要忍受你们的白眼和指责。”我抹去眼泪,“爸,你说得对,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你们有责任养我。但你想过没有,我也有责任照顾你们?妈临走前,我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这个家。”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我明年的生活费,提前给你们。我会尽快找房子搬出去。”
说完,我拉起小雨的手,回到房间,关上门。门外一片寂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想起了母亲。她走得太早,没能看到女儿今天的狼狈。我想起小时候,她总是偷偷多给我塞点零花钱,说:“女孩子也要有点私房钱。”
凌晨一点,手机亮了,是部门群里的消息。小王发了个搞怪表情,说明天又要加班。我突然觉得,那个世界离我好远。
第二天是周六,我早早带小雨出门,去了图书馆,又到公园玩了一下午。我不想面对家里的尴尬气氛。
晚上回家时,发现父亲一个人在客厅等我。
“小颖,我们谈谈。”他说。
我让小雨先回房,坐在父亲对面。
父亲搓着手,许久才开口:“昨天你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想过你在婆家受了那么多委屈。”
我沉默着。
“你妈走之前,确实嘱咐我照顾好你。”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觉得,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你得有自己的家。”
“爸,我和小雨就是一家人。”
父亲长叹一声:“你弟弟昨晚跟我谈了,他和王琳同意你们继续住下去,不用那么急搬走。”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在看房子了。”
“小颖...”父亲欲言又止,“那钱...你拿回去吧。”他推过来一个信封,是我昨天给他们的生活费。
“为什么?”
父亲低下头,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我昨天想了很久...你妈要是还在,肯定不会让我这么对你。”
提到母亲,我的眼眶又湿了。
“你小时候,我常背着你过门前那条河去上学。”父亲望着窗外,仿佛在看遥远的过去,“你怕水,总是紧紧搂着我的脖子。”
我记起来了。那时父亲还年轻,肩膀宽厚温暖。河水湍急,但伏在父亲背上,我觉得无比安全。
“后来你弟弟出生,我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忽略了你。”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从没觉得你是外人。”
“可你昨天说...”
“老了,糊涂了。”父亲摆摆手,“你永远是我的孩子,这房子永远是你的家。”
那一刻,我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突然理解了他的为难。他不是不爱我,只是被困在传统的观念里,认为儿子才是家族的延续。
“爸,我答应你,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我轻声说,“但不是因为我是嫁出去的女儿,而是因为我和小雨需要自己的空间。但这里永远是我的家,你永远是我爸。”
父亲抬起头,眼中有着复杂的光芒。
一周后,我意外接到了晋升通知,薪资涨了不少。同时,大学时代的好友联系我,说她有套小公寓正空着,可以便宜租给我。
搬家那天,弟弟出乎意料地主动来帮忙。整理物品时,他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姐,这是你这几年给的生活费,爸让我还给你。他说...给你做首付。”
我愣住了。
“对不起,姐。”弟弟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小雨很喜欢新家,尤其是那个带窗户的小房间,她说晚上可以看到星星。我告诉她,那其实是几百万光年外的恒星,她听不懂,但还是开心地点头。
一个月后,我带着小雨回家看望父亲。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甚至主动问起我的工作。王琳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还让强强把玩具分给小雨玩。
临走时,父亲送我到门口,突然说:“小颖,门口那条河明年要改造了,说是要建一座新桥。”
我点点头:“那挺好的,过河就方便了。”
“等桥修好了,你常带小雨回来看看。”父亲说,眼中有着我多年未见的温暖。
“当然,这里是家啊。”
回家的路上,小雨问我:“妈妈,我们现在有自己的家了,以后还会回外公家吗?”
“当然会,那是妈妈的第一个家。”我握紧她的小手,“但记住,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夜晚,我站在新家的阳台上,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每盏灯背后,可能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挣扎。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女人这一生,就像过河,有时需要别人背,但最终要学会自己游泳。”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背着过河的小女孩,也不再是依赖娘家庇护的离婚女人。我找到了自己的渡口,也有了背负他人过河的力量。
河水永远向前,而我们都学会了在激流中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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