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凉粉被推到我跟前时,透明的胶质在劣质不锈钢碗里微微颤抖,上面潦草地浇着一层酱色的调料,几根香菜无精打采地搭在边缘。空调的嗡鸣声填补着屋内的每一寸寂静,而陈磊母亲——那位我叫了一下午“阿姨”的女人——正用围裙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目光越过我,落在她儿子身上。
“小磊说你爱吃凉粉,我特意做的。”她说,声音里没有任何特意的高兴。
这是我第一次来陈磊家。三个月前,当陈磊单膝跪在铺满玫瑰的餐厅里,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和羡慕的目光时,我以为我抓住了幸福。他是我们部门新来的项目经理,干净、斯文,工作能力出众,追我时舍得花钱又用心。我知道公司里有几个女孩也对他有意思,所以当他向我表白时,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可现在,坐在这间位于城市边缘老小区六楼的客厅里,我盯着那碗凉粉,突然觉得这一切像个笑话。
“妈特意为你做的,颖颖。”陈磊碰了碰我的手臂,声音里有种小心翼翼的催促。
我勉强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凉粉没什么味道,调料也普通得很。我想起上周闺蜜小敏第一次去男友家,对方母亲准备了一桌海鲜,临走时还给了一万块钱红包。而我今天得到的就是这么一碗廉价的凉粉。
“怎么样?”陈磊母亲问,她终于正眼看了我。
“挺好的。”我扯出一个微笑,放下勺子。空调冷气吹得我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晚饭后,陈磊被支去楼下买酱油。他母亲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包。
“颖颖,第一次来,阿姨的一点心意。”她将红包递过来。
我接过来,指尖轻轻一捏,心里顿时沉了下去。薄,太薄了。凭我对红包厚度的经验判断,这里面最多一千。
“谢谢阿姨。”我努力维持着表情,手指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探进去,抽出了那叠钱。八张百元钞票,崭新得像是刚从银行取出来。
八百块?我简直要气笑了。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小敏的改口费是两万,另一个闺蜜去年第一次见家长也拿了一万二。我田颖哪点比不上她们?就值八百?
“阿姨,”我声音冷了下来,“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怎么会,你想多了。”
“我闺蜜第一次去婆家,改口费都是两万起步。”我直截了当,“您给八百,是觉得我配不上陈磊?”
她沉默了一会,慢慢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窗外天色渐暗,最后一抹夕阳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进来,把她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去陈磊他爸家。”她缓缓开口,“他奶奶给了我五块钱。”
我几乎要嗤笑出声。什么年代了,还拿几十年前的事来比较?
“那时候五块钱能买什么?”她自问自答,“能买二十碗牛肉面,或者一双不错的皮鞋。但最重要的是,那是他奶奶半个月的菜钱。”
我有些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手里的八百块钱被我捏得发皱。
“陈磊没告诉你他老家的事吧?”她突然问。
我怔住了。陈磊老家?他不是本地人吗?我们公司的资料上他是本市户口。
“我们是从大山里搬出来的。”老太太望向窗外,楼下传来陈磊回家的关门声,“陈磊十六岁前,我们住在甘肃一个叫白草洼的村子里。那地方,穷得连老鼠都不愿意多做停留。”
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磊从未提过这些,他一直表现得像个城市中产家庭的孩子,懂得各种品牌,会品咖啡,对生活品质有要求。
“他爸死得早,矿上塌方,埋下面了。”老太太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矿上赔了八千块,说是因为违规操作,责任不在他们。那笔钱,我拿来供陈磊读书,带他来了城里。”
陈磊推门进来,感觉到屋内异常的气氛,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妈,颖颖,你们聊什么呢?”他问,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
“聊你小时候。”他母亲说,“聊白草洼。”
陈磊的脸色瞬间变了,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羞耻交织在他脸上。我一直喜欢的,就是他身上那种不卑不亢的从容,可现在,这种从容碎了。
“妈,说这些干什么。”他低声说,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说?”我突然来了脾气,既气他的隐瞒,也气自己可能被骗的愚蠢,“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老太太站起身,走向厨房:“我给你们做点喝的。”
剩下我和陈磊在客厅对峙。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屋内没开灯,我们的脸都在阴影里。
“我不是故意瞒你。”陈磊最终开口,“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哪种地方?”我问,声音尖利。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只有一口井的村子,一个冬天会冻死人的地方,一个我直到十二岁才第一次吃到苹果的地方。”
我愣住了。这些与我认识的陈磊格格不入。我认识的陈磊会在周五晚上预定网红餐厅,会在生日时送我两千块的香水,会讨论明年去冰岛看极光的计划。
“你身上的名牌,你的车……”我突然意识到什么。
“贷款,除了基本生活费,所有的钱都用来维持这个形象了。”他苦笑,“我妈还住在这么破的小区,就是因为我把大部分工资都花在了那些你看得到的地方。”
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声音,细细簌簌,像远方故乡的风吹过玉米地。
“这八百块,”陈磊看着我手里的钱,“可能是我妈捡半个月纸壳子攒下的。”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捡纸壳子?陈磊的母亲?那个看起来干干净净、沉默寡言的老太太?
“她不肯完全靠我生活。”陈磊的声音更低了,“小区里谁家有纸箱瓶子都给她留着,她整理好了卖给废品站。我劝过多少次,她就是不听。”
我突然想起刚才捏着红包时内心的不屑和愤怒,想起我比较的那些改口费,想起小敏在朋友圈晒出的红包和礼物。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攥住了我的喉咙。
老太太端着两碗绿豆汤走出来,平静地放在我们面前。
“颖颖,阿姨不是看不起你。”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八百块在我们老家,是订婚的数目。如果看中了姑娘,就包八百,寓意八八大顺。”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它们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我看中你了。”老太太说,“你眼神清亮,坐姿端正,手指有力,是个能干持家的。不像小磊前年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娇滴滴的,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前年?陈磊前年还带过别人回家?我看向他,他尴尬地别过脸去。
“那姑娘看我给了八百,当场把红包撕了,说侮辱谁呢。”老太太语气平静,“小磊追出去,没追上。回来哭了三天,然后就开始买名牌包装自己。”
我手中的八百块钱突然变得滚烫。我原本也差点做了同样的事,差点成为另一个撕碎红包的姑娘。
“我知道现在城里时兴给多。”老太太继续说,“但我觉得,规矩就是规矩。八百是咱们老家的最高认可,我不能因为它看起来少就坏了规矩。”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人不能因为进了城,就忘了根本。”
陈磊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我第一次发现他后脑勺有一小块秃斑,藏在浓密的头发下面,那是长期熬夜加班的结果。我一直以为他那么努力是为了职级晋升,现在才明白,他是在拼命奔跑,想要甩掉那个从大山里赤脚走出来的自己。
而我,差一点就成了那个因为他跑得不够快而嫌弃他的人。
“阿姨,”我小心地把钱折好,放回红包,郑重地塞进背包内侧口袋,“谢谢您,我很喜欢。”
老太太笑了,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她拍拍我的手,转身进了厨房。
陈磊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那天临走时,老太太又从厨房拿出一个布袋子:“自己做的辣酱,你带一瓶尝尝。”
我接过袋子,发现里面除了辣酱,还有一个更厚一些的红包。我惊讶地看向她,她微微摇头,示意我别声张。
下楼后,我坐在陈磊的二手大众里——他告诉我这也是二手的,不是为了低调,而是真的买不起新的——摸出那个布袋子里的红包。里面是整整五千块钱,还有一张小纸条:
“颖颖,阿姨知道八百在城里拿不出手。这五千是我攒的,你拿去,别告诉小磊。他自尊心强,要是知道我还得贴补他找对象,会更难受。你们好好的,比啥都强。”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想起我妈,她也会在我每次回家时,偷偷往我包里塞钱,生怕我在外面受委屈。天下的母亲,原来都是一样的。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等红灯时,陈磊问。
“她说你十二岁才第一次吃到苹果,”我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轻轻说,“是什么味道?”
陈磊愣了一下,随即真正地笑了:“酸,涩,还有点磕牙。但那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
我握住他放在变速杆上的手:“下周带我回白草洼看看吧,我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他的手颤了一下,眼睛看着前方:“那地方很远,很破。”
“没关系。”我说,“我想看。”
红灯变绿,我们继续向前。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改变,比如我看待陈磊的方式,比如我理解中的爱与尊严,比如那碗被我留在茶几上只尝了一口的凉粉——它此刻一定正在逐渐变得冰凉,就像我最初对这段感情的判断,草率而表面。
而真正的滋味,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放下成见,才能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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