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目光在夏言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也猜出了个大概,忽地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呵呵,”他摆了摆手,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朕不过一句戏言,卿何须如此动容?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卿在辽东所为,朕岂能不明?‘屠夫’?哼,若无卿这‘屠夫’之刀,辽东饿死的,恐怕就不是十七个奸商,而是成千上万的百姓!那些暗地里嚼舌根的,若非蠢钝如猪,便是居心叵测!”
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甚至带上几分闲话家常的意味:“卿离京数月,这京中的春,倒是来得快。朕看西苑的太液池,冰都化尽了,柳条也泛了青。卿府上那几株老梅,想必也开过了?”他随意地指了指熏炉,“这香,还是卿从两淮查盐的时候,查抄出来,捎来的那块‘伽楠’所制,气味甚好,清而不浊,醒神明目。卿有心了。”
夏言心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随着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家常闲话,终于稍稍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他连忙欠身答道:“劳陛下垂询。臣离京时,家中老梅确已含苞。臣……未能亲见其怒放,深以为憾。然陛下能记挂臣家中草木微末,臣感激涕零,更胜于见花开满树。”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此香,能稍解陛下案牍劳烦,助益圣躬康泰,便是它莫大的造化,亦是臣的本分。”
“嗯,”朱厚照似乎满意于这个话题的转向,身体又向后靠了靠,倚回引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玉虎,目光却渐渐沉凝起来:“草木荣枯,本是常理。倒是这江山社稷,有些根本,看似枝繁叶茂,内里却恐有蠹虫滋生,根基动摇而不自知啊。”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看向夏言,“夏卿,你坐过兵科给事中,有监军过,这协理戎政,于兵事上,也素有见地。朕近日思之,京卫武学,乃我朝培育将才之根本,承袭百余年,然近来观其考选、课业、升转诸事,积弊日深,几成勋贵纨绔子弟混迹之所!长此以往,国朝武备何以得人?边镇安危,朕心实忧!卿对此,可有良策?”
话题如巨石落水,骤然从闲适的家常转向了关乎国本的军政大计。夏言心头一凛,刚刚松弛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京卫武学之弊,他岂能不知?列圣为什么就那么看着武学烂下去?
花钱没效果这是原因之一。
勋贵、世职、卫所、宦官……盘根错节,这是其二。
武学考试不中者,不能承袭世职,这是其三。
三者交织,武学也就渐渐地败了。
再说现在皇帝已经令定国公徐光祚总理武学事。皇帝询问,大概率如自己心中所想要用他去做事。
但是改革武学,培优将才只是表面,恐怕不合格不能承袭爵位、世职才是目的,这凶险,恐怕更甚于辽东杀豪强!
“陛下明鉴万里,洞烛幽微。”夏言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京卫武学之弊,积重难返,实乃心腹之患,非雷霆手段不足以廓清。”他略作停顿,字斟句酌,“臣浅见,其病根,首在‘选’与‘用’二字失其法度。”
朱厚照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哦?卿详言之。”
夏言深吸一口气,将胸中块垒道出:“其一,考选之弊。现行之制,武学舍人多由勋臣、贵戚、世职及四品以上京卫官子弟荫补,或由御马监、兵仗局等内官衙门保送。此辈自幼生于富贵膏粱,不知兵戈为何物,不晓民间疾苦。入学多凭祖荫门第,而非真才实学与报国之志。更有甚者,视武学为晋身之捷径,托请钻营,贿赂公行。”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其面色沉凝,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其二,课业之弊。武学所授,本应首重弓马韬略,次及天文地理、律令算数。然如今,骑射操练,流于形式;兵法韬略,空谈居多。至于行兵布阵,更是几近荒废。反是那些虚文缛节、应酬交际,蔚然成风。此等舍人,一旦授职,或掌卫所,或赴边镇,遇有战事,多有不堪。”
“其三,”夏言的声音愈发沉重,“亦是至为关键者,升转之弊!武学舍人结业,按制应考选优等者授职。然实际授官,多依其出身门第、父兄官爵、乃至宫中请托!勋贵子弟,往往未出学门,其父祖已为其谋得实缺美差。”
一番话毕,暖阁内落针可闻。
朱厚照久久未语。他靠在引枕上,眼帘微垂,手指在玉虎身上缓慢地画着圈,仿佛在描摹一个无形的旋涡。暖阁内的光线透过高窗上的明瓦,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半晌,朱厚照的声音才终于响起,却听不出情绪:“‘选’、‘课’、‘用’……三弊如三座大山,压垮了祖宗立武学以储将才的深意。卿之剖析,切中肯綮,鞭辟入里。然则,积弊如山,牵涉如网。如此你有何计较?但说无妨。”
他离座,第三次深深跪拜下去,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陛下!”夏言的声音在金砖上回荡,带着金石之音,“欲挽狂澜于既倒,非有破釜沉舟之志、壮士断腕之心不可!臣昧死以陈三策,伏乞圣裁!”
“其一,正本清源,严考选!请陛下明旨,罢黜荫补、保送之滥途!无论勋贵世职,抑或内官所荐,欲入武学者,必经三试:首试弓马骑射,次试兵法策论,终由兵部、五军都督府及御前拣选官会同面试,察其胆识、志向、体魄!唯真才实学者方可入学。严查请托贿赂!”
“其二,重振武风,严课业!仿国子监积分之法,然武学之‘文’,当以实用为本!大幅加重骑射、技击、布阵、操演运用等实学比重,条件允许,臣乞启火器之学。然后定期校阅,优者重赏,劣者严惩,屡教不改者黜退!”
夏言顿了顿,声音更加凝重,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触动最敏感的神经:“其三,亦是至难之处——便是这立‘武举’与‘武学考’并重之制!武学舍人结业,由陛下亲简大臣主持之,考中者方可授以京卫实职或边镇要缺!其考评殿试细则,当由陛下钦定,昭告天下,以示至公!”
朱厚照闻言抚掌赞叹道:“今日果见忠臣。”接着又问道:“现今在学子弟,该如何处置?”
夏言答道:“臣以为,当行甄别汰劣之法,优者留,劣者汰。”
朱厚照笑道:“朕前几日琢磨这武学的事,想着得有个总揽的人,才在内阁设了总理军学事务处,叫英国公张仑来管。如今瞧着,倒不如让你来主持更妥当。”
夏言心头猛地一热,一股激流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强行忍住,维持着跪伏的姿态,凝神细听。
“然……”朱厚照话锋一转,那平缓的语调里注入了一丝千钧之重,“此等更张,牵一发而动全身。勋贵世禄,乃国朝柱石;内廷诸司,亦各有职分。骤然行此雷霆手段,恐非善策。操之过急,易生肘腋之变,反失朕求治之本心。”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夏言心上,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蒙上了一层阴翳。果然……阻力之大,连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帝亦需慎之又慎。
朱厚照不傻,他若不是听到京师的风吹草动才不会做出妥协,设立总理军学事务处,叫英国公张仑来管。
若只单单整顿武学,只交给兵部就行。
可是要通过武学,捏住勋贵、武勋的承袭之路,那就要慎之又慎了。
但是夏言给自己办了那么多事,不能寒心。还是要鼓励!
“卿连日鞍马劳顿,又费神奏对,想必乏了。辽东风寒,莫要伤了元气。”朱厚照随意地挥了挥手,“陈敬。”
“奴婢在。”陈敬立刻趋前躬身。
“将朝鲜国新贡的那匣上好人参,取两支赐予夏卿,补补身子。”
“奴婢遵旨。”陈敬应声退下安排。
“臣,谢陛下隆恩!”夏言再次叩首。
“罢了罢了,”朱厚照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奏疏上,语气随意,“起来吧。回去好生歇息,条陈之事,用心便是。”他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补充道,“卿府上那老梅,虽已开过,想必绿叶新发,亦是好景致。春光易逝,卿也莫要只顾案牍劳形。”
“臣……感戴天恩!”夏言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寻常的关怀,在经历了方才惊心动魄的奏对之后,听来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陈敬已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回转,恭敬地呈到夏言面前。匣盖微启,露出两支根须虬结、形态饱满的硕大人参,药香隐隐。
“臣告退。”夏言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如同捧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君恩与重托,深深一躬,步履沉稳却难掩一丝疲惫,倒退着向暖阁门边移去。
阁门开启又合拢。
夏言步出乾清宫高大的门廊,早春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因高度紧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宫砖上,泛着微光。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装着御赐人参的紫檀匣,那温润的木料贴着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陈敬亲自送他至月华门外。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夏御史,陛下对您,圣眷优渥啊。辽东的事,办得漂亮。这武学的事……”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在夏言脸上飞快地掠过,“您肩上担子,可着实不轻。一切,还须仰仗您为国分忧呢。”
夏言脚步未停,脸上亦是毫无波澜的谦恭:“陈哥言重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力,乃臣子本分。”他微微颔首,“您留步。”
走出月华门,穿过漫长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长的蓝色缝隙。夏言独自一人,抱着御赐的紫檀匣,缓缓而行。
走了一会儿,他微微抬眼,望向宫墙上方那一线狭长的、春寒料峭的天空。几缕薄云飘过,若有若无。辽东的人头、御前召对,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交织。
“屠夫……”他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诨号,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御赐的、象征着无上恩荣的紫檀匣,只觉得其重如山。
宫道漫长,春日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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