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透出几分春意,但还有些寒意。春雨霖霖,湿漉漉的道路,让车辙马蹄印交错纵横。
上午下了御旨,遣武定侯郭勋行礼祭祀社稷。
下午朱厚照从坤宁宫回来,便猫在乾清宫里批改了奏本。批改过程中,其中两本前后都是关于山西的两份奏本。
一个是工部覆议:山西巡关御史王升乞修山西太原军卫城墙事,工部议论后,经山西太原府报,言及城墙虽有塌陷,但外城墙基俱存,乃城墙砖多有塌陷遗失,无碍巡视、防卫。
内阁拟票:臣等议得,既城墙根基尚在,且不影响日常巡视与防卫之用,当前无需兴工修缮。
另一份是兵部覆议:巡抚山西都御史江潮言,老营堡旧设游击一员,领游兵三千戍守,今以偏关之兵,例无行礼,掣回千人寄操。如卒然有警,则徵调不集,临期误事,请仍还堡戍守便。兵部议论可从。
内阁拟票:老营堡戍守事关边地安危,江潮所虑诚为周详,兵部议覆合理。应准其所请,令掣回之千人仍还老营堡戍守,以固边防。
朱厚照思考片刻都在本章上批:可。
想到那日王升所言,朱厚照自觉没有追究是对的。
毕竟你想花钱搞事,也不看看京中六部科道同意不同意,自己一个皇帝何必捋着袖子亲自下场?
不一会儿陈敬悄步上前,躬身低语:“万岁爷,左副都御史、协理学士夏言奉旨,已候在阁外丹陛。”
朱厚照闻言便道:“快传。”
陈敬便轻手轻脚退至阁门边,微一颔首,外头侍立的小火者便尖着嗓子通传:“宣——左副都御史兼协理大学士夏言觐见!”
阁门开处,一股早春寒气裹挟着一个清瘦身影进来。夏言身着官袍,袍角下摆沾着几处未干的泥点,显是长途跋涉、风尘未洗便急急入宫。他趋行至御座前丈许之地,撩袍跪倒,额头触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臣夏言,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奉旨赈济辽东,闻旨令臣还京,臣交割事毕,还京缴旨。”
朱厚照笑道:“平身,赐座,看茶。”
夏言再叩首谢恩,这才起身,却只敢虚坐了绣墩边缘,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他面色微带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锐利如昔。暖阁内暖意融融,他身上却仿佛还带着辽东旷野的凛冽寒气。
朱厚照笑问道:“如今辽东怎么样了?”
夏言道:“赖皇上洪福庇佑,辽东饥馑稍缓,流民渐次归田。”
朱厚照稍微调整坐姿,身体微微前倾道:“辽东苦寒之地,卿奔波数月,着实辛苦了。朕在宫中,亦多有所闻。卿临危受命,携朕之威柄,以雷霆手段处置奸宄,开仓放赈,活民无算,功莫大焉。”他顿了顿,嘴角忽地牵起一抹极淡、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是……朕怎么恍惚听说,辽东地面,如今都传着个诨名儿——叫什么‘辽东屠夫’?”
“辽东屠夫”四字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侍立在朱厚照身后的陈敬,眼皮微微下垂,盯着自己的靴尖,纹丝不动。角落里侍茶的刘全忠,更是屏住了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
夏言虚坐的身躯猛地一僵,面上血色尽褪,指尖在袍袖内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心头如擂鼓般狂震:此等民间恶名,如何竟已上达天听?!是政敌攻讦?是陛下不满?抑或……只是帝王一时兴起的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霍然离座,再次重重跪倒在地上,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克制却依旧能听出的激动:“臣夏言,罪该万死!”
朱厚照一愣,便知他误会了,同时也心中懊悔, 人家刚进京,自己夸夸夏言的功劳,一上来就是说什么诨名。同时也看得出来,夏言的心中的那根弦还绷着呢。
暖阁内死寂,只余他额头撞击金砖的余音在回荡。
朱厚照便道:“卿何必如此?”
夏言道:“臣奉旨赈济辽东,目睹饿殍载道,千里哀鸿,仓廪本有积粟,然奸猾之徒,勾结地方豪右,囤积居奇,视灾民性命如草芥,哄抬粮价至斗米万钱!更有甚者,围堵官仓,私设关卡,强夺赈粮,以图转售牟取暴利!臣初至辽东,屡颁严令,好言劝谕,奈何彼等仗其根深势大,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臣之劝诫为怯懦!”夏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辽东风雪淬炼出的凛冽“臣知事急矣!若不断然处置,非但赈粮一粒难入饥民之口,辽东必生大乱!届时,非止饿殍盈野,恐刀兵四起,流寇蜂拥,又恐女真、鞑靼趁机作乱,动摇国本!故而万不得已!行了霹雳手段,借陛下天威,以儆效尤!臣查实首恶者十七人,罪大恶极之从犯六十七人,皆罪证确凿,民愤滔天!臣……”
夏言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复又变得斩钉截铁:“臣请王命旗牌,立于法场,明告辽东军民:天子仁德,赈粮已至,凡有再敢阻挠赈济、鱼肉灾民者,此即榜样!陛下!这几十颗人头落地,非为臣嗜杀,实为辽东百万嗷嗷待哺之生民,为朝廷纲纪,这等诨名‘屠夫’,臣闻之,如万箭穿心!”言毕,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肩背微微起伏。
朱厚照脸上的那抹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夏言杀人也有自己的密令王钦的缘故,实际上夏言犹豫过,想把人都关起来,好经过司法审判定罪再说。
但是自己这个皇帝等不及了,就动用了那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暗示郭勋,密令王钦以锦衣卫的名义,借着夏言手中的王命旗牌去杀人。
半晌,朱厚照缓缓开口道:“起来吧,地上凉。”
陈敬立刻示意,小太监连忙上前欲搀扶。
夏言谢恩起身,重新坐回绣墩,背脊依旧挺直如松,但鬓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一番剖白,耗尽心力,此刻只觉得暖阁虽暖,却驱不散骨子里的疲惫与紧绷。
魏彬则心中腹诽:“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表功!”
夏言自然知道虽然皇帝大概率不追究,但是不代表内阁之中,六部科道不追究。开春之时,万物复苏之际,自己却违反自然之理,去行着本应肃秋杀人的事。“辽东屠夫”未必没有人推波助澜,也未必不会有人利用这个诨号作文章。
看来廷推的路是走不成了。
还是抱紧皇帝的大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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