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中杨暮客睁眼,将一身香汗的蔡鹮安置好。打开窗子,扶着窗沿往外望去。
晦暗之空摇摇晃晃,这小舟浮在半空中。不远处还有一条破破烂烂的船正在摇桨,那小船桅杆上的帆不停被狂风摔打。
杨暮客出了船舱。
“离赤道太近,那些鬼物招不来阴风,便只能摇船……”
听以淳真人这般说,杨暮客打开天眼望去,果然是一群鬼。这群鬼身上衣物齐整有规制,面貌并不凶恶。
小道士好奇地问真人,“邪修指使的?”
“非也。他们是小宗门差出来采集海中阴气灵宝的阴兵,许是遇见了元磁风暴。这阴海都被吸干了,却不曾把他们吞进深渊,也算是命大……”
此处阴气和阴水已经被赤道尽数抽走,不远处黑云遮天,汹涌的阴水奔腾过来填补空缺。
该是救上一救。杨暮客打定主意,看向真人,“劳您出手,搭救一番。”
“上人客气了。既然您开口,晚辈尽力而为。”
以淳真人一伸胳膊,大手幻化做一条黑蟒,缠住那艘鬼船扯到近前。
阴海滔天巨浪拍下来,两艘小船在海水深处,无数哀嚎的鬼影顺着海流冲入赤道之中。
耳畔无数碎碎念。
“冲进去,搏一场。许是我就是气运之主……”
“待老夫出来,便是另一个虾元之主……”
蔡鹮是被冷醒的,海风吹透了油绸衫子,她赶忙找出厚衣裳穿好。两次同行赤道,皆是酷热难当,怎地这回这般冷……她看着窗外风平浪静,脑袋深处窗外看着后面的赤道洪流。半空竟然释放着元磁神光。热气许是都被赤道吸走了,便凉快一时,后面怕是更热。
船速极快,蔡鹮手掌伸在外面感受着海风。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巨大的船影靠在一旁。
她连忙起身趴在门口看着外面站着小道士模糊的影子。
小道士说话她听得见,却听不见旁人说话。但肯定不是一人了。
以淳真人把那艘鬼船压入阳间海面之下,巨大的船身被一股灵机牵引着跟随槐木小船。一群鬼物尽数跪下叩头求饶。
小道士看着这群鬼物若有所思……
以淳见上人不言,便主动开口问,“哪一家宗门的?”
“启禀真人,我等是丁工灵府的。”
以淳真人指着杨暮客,“这位是上清门的紫明上人,他出言让贫道搭救,你们若谢,该是谢他……”
鬼物之中做主的那个寻思一番,拿出一个储物匣。
“这是我等采阴煞寻到了一些宝沙,请上人收下。”
杨暮客听了赶忙回神,“不了。不用。贫道不缺修炼用度,也不会炼炁。搭救你们只是顺手施为,若当真要谢,还是谢幽玄门的以淳真人罢……”
那鬼物面色为难……
以淳真人用力一甩,将这鬼船甩到远处去,不再搭理。
鬼船上的兵主长吁一口气,一旁的小鬼战战兢兢起身凑上前,“小的还以为他们要抢阴煞,若是给了,怕咱们也活不了……”
兵主甩开那小鬼,“怎地就活不了,大不了再多留一段时日。总能收足了阴煞。咱们此番冒险,多出来好多时候……接下来要去哪儿?周边依宗门记述没有大妖,是否去海底寻些珍宝?”
“去去去……全凭兵主吩咐。有了珍宝,定然能换来许多香火。”
杨暮客望着鬼船被甩到水底去,摸摸鼻尖儿。
人竟然没有鬼有用……
修士也没有鬼有用……
他打量着那些一直随着槐木小舟穿越赤道的海鬼。海鬼经九幽一遭,已经没了神志。小道士可怜之心一起,便拿出木鱼静静敲打,身上功德金光闪耀。灰色的阴魂如雪遇骄阳,化作缕缕青烟……
道谢之声不绝于耳。
以淳道人找到了一头海妖,顺手捞出来抽筋扒皮。阳间未起丝毫风浪,却惊着了深海潜行的鬼船……
兵主大骂一声,“甚么混账记述……去休去休!”
“小的们,没听兵主发令吗,赶紧划船出海面回宗门。”
鬼船冲上海面,张开大帆。顺着夏风洋流直奔北方而去。
发送完了海鬼,杨暮客静静地抱着盆栽晒太阳。隐于阴间的以淳真人拿出许多牡蛎,放在杨暮客边上。
“上人,这是海妖身上寄生的牡蛎,也可算作是灵食。想来比鱼好吃些……”
杨暮客盯着盆中灌木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贫道是不是傻?”
以淳真人退了半步,身子一弯,不吱声。
杨暮客赌气发牢骚一般,“我明白供养一个大修士很难……不谈大修士。譬如贫道自己吧……即便只是筑基,但一应用度和法宝都是旁人给的,宗门赏赐的。我自己从没操心过。”
小道士抱着盆栽起身,看着汪洋大海。
“贫道敢,且能大言不惭地说……这也不是!那也不对!都是以己度人……就说腰间这两柄剑。我若从原料寻起,找人锻打,而后日日祭炼。需多少时间?还如何修行?贫道的物我齐平……修歪了……”
“您!”以淳瞪大眼珠子。他是当真不敢言语一声。这话不管怎么答,都是大因果。若是紫明上人看了他幽玄门的真经,一切好说。但上人没看……
杨暮客静静回眸,问真人,“您好好与我说说,在你这掌门眼里。一个物件,需多少工程多少人力?”
以淳掸掸衣袖,抱子午诀上前一步揖礼道,“子弟答师长问。我幽玄门修命,内丹法佐符箓法。定坐蒲团需灵植,黄纸朱砂亦是要灵药。宗门弟子行走阴间,替人医阴魂病变,处置阴司难题。以香火和阴间作物为本,得界外灵植灵药。养百余火工道士,日日操劳。”
杨暮客低着头默默盘算着,想了片刻再问,“那需给天道宗上贡多少?”
“天道宗旁门占地,由我等前去治理阴间。不需上缴贡品。”
就在说话之间,以淳因郑重作答收敛了气息。一只才通灵性的虾邪翻出海面,便要吞了那小船。
以淳真人瞬间怒意勃发,就要出手捏死这不长眼的畜牲。
杨暮客伸手拦住他,“帮我擒住,我有话要问。”
以淳扯了下嘴角,一指便定住了浮在海上的虾邪。
看见蔡鹮在过道里蹑手蹑脚,杨暮客对着船舱挥挥手。躲在门后的蔡鹮伸着脖子看一眼,竟也立起耳朵去听。他静静走到虾邪面前,吹出一只梦虫,头上三花闪烁,动用灵台法力,将那虾邪的魂儿勾了出来。
“贫道想与你齐平,把你当做人。你乐意吗?”
虾邪咔哒咔哒夹着螯钳,口器磨得滋啦啦作响。
“那贫道把自己当做虾邪,与你齐平。你乐意吗?”
虾邪愣了下,仰着脖子口器砸响不停……它是在笑……
“好,贫道懂了。以淳真人,把这只虾蒸了,今儿中午咱们就吃虾……”
只见以淳真人手中掐诀,阴火从海面蒸腾而起,那只青虾瞬间变成了枣红色。
杨暮客招呼蔡鹮一声,“小姐啊!你快出来看,咱们今儿不吃鱼啦。该吃大虾!”
蔡鹮一个踉跄,她当小道士要说什么大道理……
但吃着虾,蔡鹮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怕。她好似看到小道士不一样了。
一脸黑胡子的老管家放下巨大的虾腿儿,将里面白肉都挑出来给蔡鹮享用。
“我知小姐你在想什么。权当做戏。陪我做完这一场。这是我证真前最后的行,日后我便只剩下修了。我不是低不下去,我能让自己落入尘埃里。但总想得是依旧一尘不染。若不染,那怎么能算齐平?物我齐平不是一句口号……”
蔡鹮闷闷不乐地吃着虾肉,“我就是一个凡人。我的寿命已经走过一半……”
杨暮客点点头,“你忘不了我,我自是知道。我不难为你,依着你,容着你。便是贫道能给你的物我齐平。你有什么想要的,便与我说……我定然满足。”
“明日进屋试试新衣裳……”
杨暮客摸摸本不存在的胡须,“啧。贫道怎么好似是偷了小姐的下人……哈哈哈哈哈。”
南离夏风吹走了酷热,迎来了秋。
秋水涨。
无尽浪涛淘洗着无数的妖精。海中航行从来不是风平浪静。杨暮客的那个盆栽,变成了一洼地。里面种满了豆苗。
妖精肉吃光了,骨头便磨成粉变作肥料撒到地里。
小道士往那一站,就好似一个土地公。这一洼土是他生造出来的。他便真的是这里的土地公。
蔡鹮捂嘴笑问他,“喂,那老农。还耕不耕地!”
“今日不耕,不耕……我五气要朝元啦!”
杨暮客当下修身也渐至佳境。五行造化之功生生不息,混元法周天运转,虚丹越发凝实。
夜里子时,他盘坐于船头。
此路星空他好似曾经走过,袖子一挥,半空有十二个鬼影出现。
“贫道当初动手杀人,迫不得已。今日放下啦。物我齐平,你杀我,我便杀你。以德报德以怨报怨。遂贫道没错,外邪你走吧……”
十二个鬼影化作一阵风消散而去。
一众女子莺莺燕燕身姿窈窕,对着杨暮客招呼着。
“食色,性也。”
女子亦是尽数离去。
半空出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影,时不时又化作钟灵毓秀的小道士。如同法天象地……
不是旁人,正是杨暮客他自己。
这巨人俯视万物好似蝼蚁,他针砭时弊,他傲视群雄。
杨暮客指着那巨人问了嘴,“你知晓一柄宝剑要如何锻打吗?”
巨人灰溜溜地逃跑了。
此时杨暮客沉入灵台心湖中,看着树上的猴儿。
五气朝元之下,灵台的命树愈发郁郁葱葱。猴儿冷冷地看着杨暮客。
“猴前辈,您瞧。外邪没那么可怕……”
猴子落下来渐渐变成一个长须老者,“嗨呀。紫明,老夫就知道你是大气运,且道心通透。何样外邪过不去呢?修心这一关对你来说太简单了。”
杨暮客对着老者恭恭敬敬揖礼,“当时在赤道海渊,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您助我锤炼大气运。这人情贫道认下……”
老者站定看着杨暮客,“那何不这就还来?唤我一声真名,哪怕外号都行……”
“前辈,这么大的人情,又岂能这般轻易偿还?待贫道修到真人再还如何?”
老者气得浑身发抖,“当真笃定了我不敢整死你?”
“是。贫道笃定您不敢整死我!”
老头儿瞪大了眼珠子指着杨暮客,“你!”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修物我齐平。您是大修士,修成了无处不在的神通,怎么能与小道士我齐平?是也不是?您求的,贫道给不了!别为难我!不然我要整死你!你信也不信?”
猴子嘭地一声化作白烟,消散在灵台之中。
杨暮客看着自己那郁郁葱葱命树,心中怀疑这猴子是否真的走了?他自己说过,分神不过只能逗留十几日。但自从九幽一行过后,这猴子已经猫在他灵台近一年之久。这能是分神?
其实有一个办法就能尝试,便是喊那前辈名字。只要猴子分神进来,本体相近,就也藏不住了。
但杨暮客不傻,决计不喊。藏着就藏着……任你天大神通,正道之下也只能藏头露尾!
念头通达,换来的便是周天运转澎湃。
周身法力与群星呼应,与假的星空呼应,是与不定炁脉呼应。杨暮客瞬间仿若再次成了气运之主。功德金光和那烟云缭绕的气运膨胀到将槐木小舟包裹。
以淳真人脚踢船锚,噌地一下飞到半空,不然打扰上人修行。
五官有五感,五感有五行,人身有五体,胸腹有五脏,五体五脏分五行。五行周转不息。
遂身随意动,灵台三花浮现。
爽灵出窍,胎光出窍,幽精出窍。定三才。七魄一同出窍,定七星。
三魂七魄敬十方。
天上的不定炁脉灵炁如洪流倾泻而下,开始洗练杨暮客的身躯。
最终尽数归体,化作一滴真元,落在了命树之上。
命树的叶尖落下一滴露水,心湖中水滴声皱响。
杨暮客修行完毕,躺在甲板上看着星空,问以淳真人,“以淳道友,贫道这筑基大成,算不算性命双修的典范?”
以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敢喏喏地答他,“太快了……您筑基到今日也不过十多年,便开始着手汇聚真元。身体不够强健,灵台不够凝实,怕是容易漏。”
小道士伸手一张,五行混元之意化作阴间气流,“学你操纵阴气的手段,如何?”
“二道工,不美!”
小道士满意一笑,“待我证真,第一个便去你山门访道。要好好讨教一下你幽玄门的正法。”
以淳欣然接受。
自此一路飞快抵达了万泽大洲。
登陆后,杨暮客拜别以淳真人,领着蔡鹮驾云而起回到了昌祥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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