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终究是没杀那老道士。
幽精居灵台,辩美丑善恶,定个人喜恶。那小道士额头闪闪发光,照亮夜色。
东来风吹雨云,遮群星盖山峦。
一个冷字叫那老道士欲哭无泪,又不敢言。
杨暮客自是知他为了求生,说了些中听之言。但不予评价。叫他去一旁候着。今夜且饶他一遭,待明日前头领路,当个向导。
那老道士连声道谢,起身收敛好师弟的尸体,弓腰撅腚而去。
荒山没有虫,老头蹑手蹑脚挖了三尺多深的土,将师弟葬下。他抹抹眼泪埋好了,拿走了师弟身家留了个木头牌子,方便回来找……
哭着怨愤地说着,那小道士心肠好狠,一剑过后便是魂儿都不给人留。灵性消散在世间。何至于此……
车厢中,蔡鹮时不时撩开车窗帘看看杨暮客。知道杨暮客为她造下杀孽,心里有悲有喜。心道随了这小道士,当真是值了……她又不禁自怨自艾……一路风雨飘摇,没个安定,都不知这辈子求个什么。
旁人俱是满怀心事,唯有那小道士静静躺在石头上睡得正香。
来日天明,车厢里女子下车给道士做饭。那老头儿瞬间心下明白……就自己翻墙这么会儿功夫,师弟竟然对女子起邪念。他心中大骂活该!便是今日不死,早晚也要死!
杨暮客驾车,不紧不慢,跟着老道士出山。
山外人间,梯田一埂连着一埂。农人忙着翻土,把沤了一冬的堆肥撒到土里去。种的是麻……
地主听闻道士出山,领着几个下人出来迎接。富家翁笑呵呵地迎上去,“怎地就老仙长一人出来?这位又是?”
老道士拉着地主走到一旁,“此番入山,已经查明没有妖精。老爷您只管放心,今年一定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嗨……这可多亏道长进山巡查,我等凡人可不敢进去……”
这话并不背人,车厢里蔡鹮听得真亮,隔着车门帘和杨暮客背靠背。她小声儿问,“修士不得干涉人道,这老道士不怕遭报应吗?”
杨暮客静静回了句,“没有人道,便没有报应。修士也不是修士,凡人更不想凡人。”
“那他们是什么?”
小道士眼底有金光闪烁,无奈地答了句,“披着人皮的妖孽罢了。”
离开山外村庄,春雨落下。
雾中水线之下老道士举着一把破伞,伞上头贴着八卦符箓。
“敢问前辈您要往哪儿走?”
杨暮客指着连绵不绝的山岳,“往南。”
“诶。好。”
这便一路往南,雨不停。道旁的沟渠里,黄泥汤哗啦啦湍流不息。雨线朦胧之间,能看见远方一堵城墙盘踞山腰下。
一只小鬼从阴间里飘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破灯笼,绿油油的光指引着方向。手里拿着一把小幡,小幡上写着阴司俩字儿。
那阴司小幡,不论如何看都是玩笑之作。
小道士亦是不言声,跟着老道士进城。
道士本就是此地之人。他介绍此地城隍是个有名的鬼修,好功德,好名声。治下不容邪祟,夜狩勤勉。便是当地的官差都要供奉城隍的画像。
本来杨暮客没要进城,但老道士言说要给家中送去些钱财。今春交租,就指着此回出去巡山的赏钱,师弟死了,还要把抚恤给他老婆和孩子。
杨暮客无奈,也就跟着老道士进城。
城中总有妖气弥漫,藏在城里的妖精不少。化成人形好好过日子呢,杨暮客自然不会出手去管。
进城后没走多远,路过凡人集市。修士们的暗集也藏在此地。杨暮客目送老道士离开,他不怕老道士不回来。因为在那老道士眼中,已经把这场相遇当成造化。
小道士坐着马车,耳听八方。
集市里有凡人嘈杂,买卖果蔬种子的,有买卖牲口犊子的。几人低声叙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刘师兄。你出去这一趟,赚来了多少香火?又准备交到哪家宗门去?”
那姓刘的桀桀笑着,“今春罗冀两地都太平了,各家宗门都不缺香火。自该是往东送。东边儿鹿地,汉地那些个宗门都才安家,人间战乱不停。老道送到那边去,怎地也要给我些好物当赏赐。想要用些个通宝打发老道……这回我可不干了。”
“那您想要什么?”
“老夫自然是要功法!”
那些人都不出声了。
给杨暮客当向导老道士进了巷子,一家小门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鞠氏。
他推门儿进去,屋中妻儿赶紧迎上去,说老蔫儿终于回来了。鞠老蔫儿叹了口气,把钱放下,婆子看看钱骂了句,怎地还少了?今岁交完租子还能剩下什么?靠着女工和儿子挑粪能过日子嘛。
鞠老蔫儿脚步不停,出了巷子去另一家。此回佣金,大半都留给了师弟家眷。那侄儿抱着他的大腿哭嚎,说要学道。可老蔫儿叹了口气,你也学不会啊……
这些太远了,杨暮客自然听不见。他没办法释放灵觉,只是默默听着集市上人来人往。
城隍从阴间走出来,打量小道士几眼。
这城隍大人作威作福惯了,大摇大摆上前问,“筑基修士?筑基了还来这里作甚?哪一家的行走?”
杨暮客搔搔眉毛,一个老鬼也敢跟他龇牙了。这也倒是破天荒头一遭。但小道士又岂会与他一般见识,便淡淡一笑作答,“从此地路过而已,贫道无意显露行踪,鬼主不必探寻贫道根脚……”
说完此话杨暮客便觉不对。这没由来的厌烦之心,是他又遇见外邪了。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他无奈叹息一声。
所谓的城隍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小道士,“不扰您兴致……”
说罢城隍潜入阴间。
一群人从集市里冲出来,有一人大喇喇地说着,“哼。那刘师兄也忒不给面子些。本想与他一同去上缴香火供奉,他竟然不言语。老哥,咱们这回去浩然盟怕是得不着教头好脸色。”
那被称作老哥的人拍拍小弟肩膀,“算啦。人各有志。咱们千辛万苦从西耀灵州赶来,不就是为了这中州灵韵重开。等在这藩国站稳了脚跟,去往朝国谋生也算不错。”
那老哥瞧见了杨暮客的马车,眼神一愣。拉着弟兄伙匆匆走过。
不多时,杨暮客托着下巴瞧见老道士匆匆赶回来。
老道士面有难色,“前辈,晚辈给您当向导,能不能给些钱花……”
听着话杨暮客噗地一笑,“只要钱?”
鞠老蔫儿重重点头,“只要钱。”
一块金玉递给老头儿,顺便又拿出来几个捕风居还债的通宝。那老头儿瞬间看直了眼,“您……”
“拿去!别烦我。等着你前头领路呢。”
那老头儿哆哆嗦嗦,“您……定是身份高绝……这钱收下来以后,不会不会要了我的命。”
“不会。”
听小道士这般作答,老道士掐了一手障眼法。
“鞠老蔫儿多谢恩公。请恩公受我一拜。”
这一拜……被地沟里一只大老鼠看见了,也被那远处回眸的老哥瞧见了。
城隍桀桀笑着。
唯有灵觉未曾外放的小道士毫不知情。
老头收了金玉和通宝,并未直接返家,他先要领着这前辈走出藩国,找机会换成了通票才敢拿回家里。
一行人就这般出城,杨暮客盯着老头儿忽然说了嘴。
“你这人运道奇差无比,如今更是春雷不落,解卦六三。有寇至……你,被贫道仿了。”
“敢问前辈如何应对……”
杨暮客指尖为盘掐算片刻,“无妨,往南。巧了贫道亦是犯明夷卦。南狩则大有。”
地底下老鼠成群,一路尾随杨暮客的马车而来。
许老蔫儿在前头乘风引路,那把破伞帮他遮着雨水。春雨之下,行商不出,凡人不能离开田土。荒山野岭,踩着雨水跑快些又有谁来管?
而杨暮客的马车徐徐跟在鞠老蔫儿身后。
不多时一群大耗子从泥坑里蜂拥而出。
鞠老蔫儿瞬间一蹦三丈高,爬到一棵树冠上往下看。
“前辈,有鼠群为患!”
杨暮客轻轻敲了下马车,支杆落下。拉车的马儿化作拂尘,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里。
小道士下车,前后看看。前有鼠群为患,后面几个人影雨中腾挪闪烁。
其实杨暮客早就知道,这个世上并非哪儿都有规矩。比如季通,他不就是追杀那十六杀一伙儿人,一直跑到了大漠边缘。
人道败坏本就如此,更何况那些没人管的修士呢。
物我齐平之言,原来真的很幼稚。
小道士抱着蒲团,敲敲车厢,“崔晏,守住了蔡鹮。这里可只有她一个凡人。若她伤了,那因果就大了。贫道怕是要折腾得天翻地覆。”
“奴领命!”
被称作刘师兄的人,坐着一个大轿子,一群老鼠抬着轿子从泥地里钻出来。
另一伙子人则几个跳跃闪烁,包围了杨暮客和马车。
刘师兄抬头看了眼鞠老蔫儿,“哟。老蔫儿。得了好处也不跟诸位兄弟伙儿说一声。一个人享福?这可不行呐!”
那领头的老哥则看看刘师兄,又皱眉看看杨暮客,“刘师兄。这一位怕是大宗里出来的狠角色。小兄弟,听老哥一句劝,你既然身怀巨富,把东西交出来,我等放你离开。何如?”
杨暮客也不多言,两柄宝剑出鞘,周身环绕。看得一众人直眼儿了。
那宝剑明光闪闪,这群人何曾见识过这样的法宝,心中更是眼馋不已。
人群中有人大喝,“好宝贝,就是两柄宝剑,还不够我们分。”
咻!
杨暮客歪头躲过一根箭矢,箭矢尾羽抖落玉珠,扎在地面上嗡嗡作响。
小道士没办法动用灵台,手段有限。雨水在半空凝结,当做身体的延伸,御使水流,噼噼啪啪拍飞了来袭箭矢。
一群耗子奔腾而来,叽叽喳喳叫唤不停。
嗖嗖,两柄宝剑飞驰而出。
蹲坐在树冠上的鞠老蔫儿顿时看傻了眼。何曾见过这样的妙法,怎么就能把水意聚集在身上当做手脚使唤?
那坐在轿子里的刘师兄一声大喝,“御物法?你不是命修!?”
杨暮客甩动拂尘,隔空一声爆鸣,气流抽飞了一群大耗子。从容作答,“性命双修……”
“什么功法?”
小道士歪头想想,“当下是五气朝元?”
那刘师兄眼睛一眯,“你是故意引我等出来?莫不是……八方雷霆浩渺烟波门……准备要入侵我等地盘?!”
杨暮客瞬间惊了,“啥?!”
那一群外面的修士几个人被雨水大手拍进的泥地里,若是没有雨水此刻已经被拍成肉饼。但此时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领头大哥见弟兄死伤惨重,心生退意,刚往后一蹦。比他先跳走的小兄弟瞬间被一剑穿胸。
那宝剑雨中飞驰,化作一线水光消失不见。他背脊发凉,抹了一把面上雨水,“刘师兄!依我看是浩然盟的畜牲派出行走引我等上钩!这回是要一举消灭我等!”
听着他们猜来猜去,杨暮客不禁恼了,雨雾之中寒着声告知他们,“贫道出身上清门,十五年前骑着天妖从此地经过。你们捡着的天妖羽毛,与贫道也算有桩因果……天道宗重开灵韵,让尔等入中州修行,不是叫尔等来作孽的……”
“上清门?”
“天道宗?”
这一伙人面色迷茫。他们没听说过这样的宗门。
被一剑穿胸的修士爬起来,刚要跑,剑光落下架在肩头。
崔晏其实比杨暮客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在蔡鹮身旁耳语几句。蔡鹮便抱着狐狸下车……
风雨中,蔡鹮就像是人间仙子。
“道爷。您误会这群人了?”
杨暮客指着老鼠轿子上的人说,“这不就是邪修么?贫道误会什么呢?”
蔡鹮摇头,“道爷您高看了他们……他们又能知晓什么正经事儿?这些修士,与被您蒙骗的凡人无异。他们本就是修行界被遗忘的渣滓。”
刘师兄听着一个俗道女子这般说瞬间发狂。他尖声叫道,“混账!你个俗道也敢出来摇唇鼓舌!”
雨水大手化作长蛇一般,一根指头戳进了刘师兄的嘴里,戳烂了一嘴牙,把人从轿子上戳飞了落在泥水里。
杨暮客冷冷地瞧着眼前的乱象,终于明白天道宗因何“不为”。
不值得!当真不值得!不入道,不过都是蝼蚁……天道宏愿说与他们听何用?
他脑子乱成了一团,大雨滂沱,在山中冲下泥石流,呼啦啦阻塞了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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