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烟尘中,那无形的威压也随之散去,但留在柳珩等人心中的震撼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久久难平。
夕阳的金辉为远去的烟尘镀上最后一道光边,也映照着庄园门口柳珩等人脸上复杂的神色。
震撼、敬畏、庆幸,最终都被一股被愚弄的羞怒所取代。
『程昱老匹夫!』柳珩的声音带着被愚弄后的愤怒和后怕,『先是以焦土之策焚我田舍,伤我乡梓,此仇未报;如今竟又散布此等惑乱人心之谣言,险使我等铸成大错,错失明主!此乃欺我河内无人乎?!』
『柳兄所言甚是!竟敢散布此等恶毒谣言,若非亲见,岂不是被贼所蒙蔽?骠骑大将军真乃当世英杰,洞烛其奸,不怪罪我等,否则我等岂不是成了那跳梁小丑,自绝于光明大道?』
这些河内子弟想起之前的情景,不由得都是有些愤愤然,多少也有些面色铁青、呼吸急促起来。
这些年轻士子,自诩是河内的『后起之秀』,心气颇高,对于程昱的焦土政策,让他们家族多多少少都有损失,本就憋着一股火,碍于曹军原本淫威,而不敢做声而已,现如今见到了骠骑大将军……
当然,现在他们已是再无半点怀疑。
那如渊如岳的气度与远超时代的见识,怎么可能是一个区区『替身』所能展现出来的?
就算是这真的是『替身』,那么一个骠骑的『替身』都有如此的见识,那么真的骠骑,又会是怎样的雄才大略?程昱的『替身谣言』,此刻在他们看来,不仅是对骠骑将军的污蔑,更是对他们河内士族智商的侮辱和赤裸裸的算计!
柳珩环视着身边同样面带愤慨与庆幸的河内子弟们,尤其那些平日里在族中郁郁不得志、资源匮乏的年轻人,此刻眼中更是燃起了一簇簇名为『机遇』的火焰。
『诸位!』
柳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老贼行焦土之策,视我河内百姓如草芥,焚烧良田,毁我家园,此乃血海深仇!今日,他又妄图以谣言离间我等与骠骑将军,其心可诛!骠骑胸怀天下,求「三实」之才,不拘一格!此正是我河内俊杰,尤其是吾辈年轻锐气之士,挣脱桎梏,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之天赐良机!』
从『老匹夫』到『老贼』,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柳兄说得对!』一位河内子弟愤然道,『这老匹夫,分明是想借谣言离间,好让河内继续乱下去,他好坐收渔利!』
『正是此理!』另一位年轻士子接口,『骠骑将军胸怀天下,求贤若渴,更欲革故鼎新,再兴大汉!此乃我辈建功之良机!岂能再受那老贼的蛊惑,坐困愁城?我家中田产已毁于其手,与其在族中仰人鼻息,看那些老成持重之辈犹疑不决,不如……』
『不如投军!』柳珩挥动手臂接过话头,声音斩钉截铁,『我等既已明辨真伪,何不亲赴军前?一来,以实际行动表明我河内士子追随骠骑将军的赤诚之心,洗刷之前可能因谣言而生的嫌隙;二来,温县乃我桑梓之地,熟悉地理民情,正可为大军向导、献策出力!三来……』
柳珩咬着牙,『让骠骑看看,我河内非尽是首鼠两端之辈,亦有热血敢战之英豪!更要亲眼看看,那程昱老贼,在骠骑将军天威之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此仇不报,我柳珩枉为河内男儿!』
这番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尤其是那些渴望『弯道超车』的河内青年子弟,更是热血沸腾。
对于这些在家族中尚未掌握核心资源、渴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深知,在讲究门第的族内晋升缓慢,而骠骑将军斐潜,提出的重『三实』的用人标准,以及正在用人之际的战争前线,就是他们崭露头角、博取功名的最佳舞台!
柳珩的号召,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
『柳兄高见!同去同去!』
『算我一个!』
『我赵氏亦有人手可用!』
『对!让那程老匹夫看看,我河内子弟的血性!』
群情激奋之下,行动异常迅速。
柳珩凭借温县柳氏的声望和在年轻一辈中的号召力,很快便联络组织了十余名锐意进取的河内子弟,其中不乏精通文墨、略通武艺或熟悉本地路径地形者。
当然也有一些嘴巴上喊得声音不小,但是实际要动身的时候又是这拖延那暂缓,但是其他一些年轻子弟,则是不顾部分族中长辈『观望为上』的劝阻,带上一些家仆、粮秣,打着『助军报国,讨逆安民』的旗号,便是鼓噪着投奔而来。
……
……
另外一边,
斐潜一行来到了孟津。
孟津渡口之处,已经有船只靠岸等待。
斐潜下马,示意护卫先将战马带上船只。
战马大多数都胆小,但是如果有点糖炒豆子哄着,也就心甘情愿的上了船。
斐潜站在河岸边上,看了看不远处的另外一个『斐潜』,上下打量两眼,便是对着黄旭说道,『如今河内子弟,必然会将消息传播出去……说不得还会到军前报效……汝当如何?』
斐潜和那些河内子弟说是什么『军务繁忙』,这也是没错,但是所谓『巡查他处』,那就是忽悠了。斐潜并没有在河内逗留,而是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孟津,然后重新渡河回河洛大营。
为什么要这么赶,自然就是『影分身』的能耐就这么一点。
远距离装个样子可以,但是一张嘴说话……
所以斐潜就必须亲自来跑这么一趟,如此一来,河内士族子弟就会以为骠骑将军仍在河内某处坐镇,这份『真身在此』的认知和随之而来的敬畏与忠诚,正是斐潜此行的收获之一。
其二么,老是躲着不见河内子弟也不是一个事,现在见一面,这些河内子弟必然就会将『真』斐潜莅临河内的消息传递出去。
其三么……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接下来只需要黄旭将这个『替身』重新带回河内,也就等于是骠骑『依旧』在河内了……
而程昱,相信很快将会收到一个令他惊疑不定、难辨真假的情报……
黄旭也回头看了一眼乖乖站在远处的『替身』,『主公,若是河内子弟投军,恐怕……难免还会有接触……』
总不能每次会面,都让斐潜跑一趟吧?
斐潜笑了笑,『会面?不会有了……你就不能将这些人安排一个去处?』
黄旭愣了一下,『去处?难不成真让他们去军前?』
斐潜笑道:『有何不可?』
黄旭不能理解,『主公,这要是真去了军前……那军中很多事情,就……就瞒不住了啊……』
在河内北线,斐潜其实投入的兵力并不多。
前期姜冏两千左右,后来朱灵带了一千多,再往后是黄旭带来的部队,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出头一点,再扣掉战损死亡,以及负伤退往后线治疗休养的,也就是五千多的规模。
这兵力要进行野外遭遇战,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想要围城而攻,多少就有些不足了。
斐潜拍了拍黄旭的肩膀,『你在我身边待久了……有利自然有弊……』
黄旭作为斐潜的贴身护卫,跟着斐潜从战匈奴鲜卑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基本上都是属于内卫型统领,甚少领兵对外作战,这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现在斐潜的替身前来,如果没有黄旭在一旁提醒遮掩,难免露馅。而且作为骠骑大将军,没有直属护卫,尤其是像黄旭这样的贴身亲卫,也是一样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替身在哪里,黄旭也必须在哪里。
『这家伙就是个空壳……』斐潜看着那替身,低声说道,『可是如果前线军情报上来,总不能不处理吧?你再派人往河洛送,一来一回……』
黄旭听了,一边点头,一边冒汗,『主公,我……我担心……』
『我这不正在教你么……』斐潜笑道,『其实在这边的策略很简单……围城,我们没那么多兵……所以应该怎么办?』
黄旭皱着眉头,努力思考,『那就……不围?』
『不完全对……』斐潜示意黄旭看看那个『替身』,『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明白了!』黄旭也不是笨,只是他之前太习惯于听从斐潜下令,甚少直接思考,而这一次,显然有一些事情他必须开始做决断,而不是仅仅是听命行事了,『围还是要围,而且要「像样子」的围,但不是真的围城,而是将大部分兵力放在外面……』
斐潜点头说道:『而且还要加上增灶减兵。』
『是,明白了!这是引诱城中守军出击!』黄旭用拳头撞了一下手掌,『他们要是出来,就别想着回去!』
『对,这是其中一部分……』斐潜笑着说道,『而另外一部分么……刚才说河内子弟会有一些人来投军……拒绝肯定是不对的,所以就让他们去温县围城营地去帮忙么……』
黄旭恍然,『这样他们也知道了围城营地之中空虚!有人就会传递消息!』
『没错。』斐潜笑着拍了拍黄旭的胳膊,『你看,这不是很简单么?真投效的,假投靠的,一试,不就试出来了?真的继续留下,假的么……你知道要怎么做。』
『主公放心!』黄旭沉声说道,『若是还有人三心二意,蛇鼠两端……定然让其知道厉害!』
墙头草,肯定会有的,所以这同样也是一个送到斐潜面前『理由』。
斐潜点头说道:『要注意的是,这些河内子弟,有可能不会直接派人送信,而是通过给家族里面的人送信,然后再让族内的人转告传递……所以应该在什么地方注意?』
『通往冀州,兖州等地的路口要道!』黄旭立刻说道,『派遣斥候小队,潜伏乔装在这些地方,一方面可以收集情报,另外一方面也可以断绝这些鼠辈通信!』
『很好,』斐潜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方向,『最后一个问题……温县守军,可能会试探着反扑一两次,或许是四门同出,或许是夜间偷袭……你要先做好准备计划,免得临时慌乱……』
『对于曹军援军也是如此……援军可能从北面冀州而来,也有可能是从大河南面来,亦或是从其他地方调派而来……北面冀州,上有幽州的威胁,能抽调的兵卒不多……大河之南么,据报,曹丞相已经移军颍阴,所以再举大军前来,也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是冀州和其他地方抽调的兵力一同前来……当然,如果曹丞相真的举大军前来,你们就退军就是……』
斐潜看着南面的方向,『不过我想,曹丞相没那么傻……所以,你看,其实只要提前做好计划,做好准备,以及想清楚所有大概的可能性,是不是很简单?』
话虽然如此,但是实际上也并不简单。
斐潜有意这么说,一方面是为了宽慰黄旭,让他能够尽可能的施展才智,而不至于因为紧张而导致畏手畏脚,另外一方面则是对于曹军来说,大河以北的棋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可以盘旋拓展的余地并不大……
曹军在冀州的棋盘,原本就是凌乱不堪,现在又加上了魏延搅局,北面有幽州逼堵,南面河内又有黄旭等人收刮,想要在这么气紧且小范围内再落子,很大程度上是属于自堵气眼的行为。
毕竟现在冀州只有一只眼,邺城,温县这里只能算是半只眼,能不能打劫活,还要看劫材够不够……
这一点,斐潜知道,而且斐潜知道曹操也是知道……
所以又绕回去了对不对?
斐潜安排妥当,最后勉励了黄旭几句,登上了船只,向南岸而去。虽然说,斐潜教黄旭的这些办法,先做预案然后再根据预案来安排,多少是有些教条主义,书面文章,但是黄旭手下还有姜冏和朱灵,足够在即便是黄旭的指令不是很完美的情况下,进行自动修正和补充了。
……
……
温县城下,围城营地。
柳珩一行人的到来,受到了朱灵的热情接待。
朱灵接到了黄旭传递而来的消息,同时他也深知这些本地士族子弟的价值,不仅在于他们带来的少量人手和物资,更在于他们对温县乃至河内郡的深入了解,以及他们投效所代表的政治风向意义,自然就不可能摆什么架子,而是根据柳珩等人的擅长项目,被安排在营中,或是协助处理一些文书、或是充当向导、或是安抚新附民众……
这些河内子弟积极的身影,很快便在营中活跃起来。
新皈依的信徒,总是会有高涨的热情。
河内子弟也不例外,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尽快的融入骠骑队列,并且积攒功绩……
虽然说程昱施行了焦土策略,但是并不是能够像是核弹头一样可以持续污染,所以只需要从远处将木材什么的拖拽而来,再清理温县城外的一些生物污染源,也就可以陆续建设围困温县的营地了。
一开始建立的是野战营地,然后扩建成为半永久营地。
木材,器具,从远处不断地用车马拖拽,运输而来。
这其中有一些辎重车是骠骑军本身带来的,也有近四分之一是新投靠而来的河内子弟带来的……
营地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建设完毕,但是就在这将建未建的过程当中,才是最考验人心。
朱灵作为围城营地的主将,指挥调度若定。
而营地也是在朱灵的指挥之下,渐渐地扩张,变大。
营寨,栅栏,刁斗。
随着骠骑军围城营地的渐渐扩展,在温县城中的程昱,自然是压力越来越大……
温县城头旌旗猎猎。
程昱一身的戎装,花白的须发在夏风中飘动。
不得不说,程昱虽然也是一把年龄了,但是因为身躯高大,所以穿上戎装之后倒也像模像样。
他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支正在热火朝天构筑营垒的骠骑军。
『只有朱氏?』程昱看着在营地上空飘荡的朱灵的将旗,低声嘀咕,『不对啊……只有朱氏在此?其他人呢?骠骑呢?』
温县之外,准备用于围城的营地,显然规模不小,栅栏、壕沟、箭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型。
人来人往,尘土飞扬,人声鼎沸,乍一看,确是一支要长期围困温县的主力架势。
城上曹军士卒看着城外忙碌的景象,不少人脸上已现忧色。
毕竟骠骑军威名赫赫,更兼有火药利器,若真是主力前来围城,温县危矣。
程昱他接到了紧急情报,确认了出现在河内的,正是骠骑将军斐潜本人!
这又是一个让他出乎意料,但是细想又像是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程昱之前判断『骠骑钓鱼』,就觉得真假掺半,现在河内传来的新消息,只不过让他更确定一下而已,当然,确定了骠骑真身在此,也让程昱又忧又喜,忐忑不安。
在朱灵建设围城营地的一开始,程昱一直都在努力的寻找『骠骑』的踪迹,可是随着连续几天都只能看到『朱』氏战旗,而没有其他人出现,程昱心中就不由得又开始嘀咕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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