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之畔,血色黄昏。
硝烟尚未散尽,尸骸堆积如山,断裂的兵器与残破的旗帜斜插在泥泞中,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鏖战。浑浊的淮水卷着缕缕殷红,呜咽着向南流去,似在为岸上万千忠魂低泣。
几只秃鹫在空中盘旋,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迫不及待地想要落下享用这场“盛宴”。
岸边一处浅滩,几名侥幸生还的北府军伤兵,正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将一具几乎辨认不出面目的躯体拖上南岸。那躯体铠甲尽碎,浑身是伤,最深的一道刀口从肩胛直至腰腹,皮肉翻卷,可见白骨,正是血战到底、力竭昏迷的沈攸之。
“将军!将军!”一名亲兵带着哭腔,徒劳地试图用手捂住那不断渗血的可怕伤口。
另一名伤兵慌忙从破烂的军服上撕下布条,进行简单的包扎,手却抖得厉害。他们环顾四周,除了他们这几个残兵,再无一个站着的同胞。对岸,北魏的黑旗已然插满淮阳城头,胡骑的呼啸声隐约可闻。
悲愤、绝望、还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头。
“快…快找地方藏起来…救将军…”为首的队正强忍悲痛,嘶哑地命令道。
几人抬起昏迷的沈攸之,踉跄着钻入岸边的芦苇荡,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躲避着可能的追兵。
不知过了多久,沈攸之在一片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中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苇丛和几张焦灼、污血模糊的脸庞。
“将…将军!您醒了!”亲兵惊喜万分,却又不敢大声。
沈攸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血沫从嘴角溢出。他努力转动眼珠,看向周围,看到仅剩的这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与悲伤,淮水北岸那尸山血海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虎目之中,热泪混着血水滚滚而下!
八千子弟!追随他北上抗敌的八千北府精锐!那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曾在京口操练、曾梦想着重现淝水辉煌的热血儿郎!如今,几乎尽数葬送在那冰冷的淮水北岸!
而他们为之效死、守护的朝廷,却在背后与敌人握手言和,割地赔款!
无尽的悲凉和愤怒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心脏,比身上的伤口更痛!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战死…”他嘶哑着,挤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自责。
“将军!您不能这么说!”队正跪倒在地,哽咽道,“弟兄们…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没有给北府军丢人!咱们杀得胡虏胆寒!您活着,北府军就还有魂在!”
正说着,芦苇荡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伴随着南朝口音的呼喝:“搜!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伤兵们瞬间紧张起来,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将沈攸之护在中间。
然而,来的并非北魏追兵,而是一队穿着南朝禁军服饰的骑兵!为首一名将领,竟是阮佃夫的心腹之一!
那将领看到芦苇荡中狼狈不堪的沈攸之等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板起脸,冷声道:“沈攸之接旨!”
他竟掏出一卷明黄的绢帛!
沈攸之在亲兵的搀扶下,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冷冷地看着那将领,一言不发。
那将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展开绢帛,朗声宣读:“咨尔征北将军、假节、都督淮北诸军事沈攸之:尔身为大将,不谙局势,轻敌冒进,损兵折将,丧师辱国,致使淮北战端重启,生灵涂炭!本应严惩,然朕念尔往日微功,且朝廷正与北魏睦邻修好,特旨宽宥。着即革去一切军职,收回节钺,即刻返京待参!钦此!”
革职?待参?睦邻修好?
听着这颠倒黑白、恬不知耻的“圣旨”,沈攸之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将军!”
“混蛋!你们还是不是人!”残存的北府伤兵们气得双目赤红,恨不得扑上去撕碎那传旨之人!
那禁军将领似乎也有些心虚,后退一步,强自镇定道:“沈攸之,还不谢恩接旨?!”
沈攸之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将领,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嘲讽:“谢恩?哈哈…哈哈哈…谢陛下不杀之恩?谢朝廷割地求和、保全我这条贱命之恩吗?!”
他笑声凄厉,如同夜枭啼血,令人毛骨悚然。
“你!”那将领脸色一变。
“回去告诉阮佃夫!告诉那龙椅上的…”沈攸之猛地收住话头,最终化作一声无尽悲凉的叹息,“罢了…罢了…北府军魂已断于淮水…我沈攸之…苟活何益…”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亲兵,用尽最后力气,朝着淮水北岸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每一次叩首,伤口崩裂,鲜血淋漓!
“八千英魂在上!我沈攸之…对不起你们!”一声泣血般的悲号之后,他再次昏死过去,气息奄奄。
那禁军将领看着这一幕,脸色变幻,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哼,冥顽不灵!我们走!”说罢,率队扬长而去,竟真将重伤垂死的沈攸之弃之不顾。
“将军!将军!”亲兵们围上来,痛哭失声。
建康城,风雨楼密室。
烛火摇曳,映得王悦之脸上阴晴不定。他听着墨砚禀报淮水边的惨状,骨节捏得发白,桌上摊开的舆图被他无意识划出一道深痕。沈攸之血战被弃,朝廷竟下如此昏旨,他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顶门,几乎要长啸而出。
坐在对面的刘伯姒早已泪湿衣襟,她虽为女子,亦知忠良遭戮、将士寒心乃国之大殇。她见王悦之默然不语,只道他悲怒攻心,轻声道:“少明,沈将军忠勇无双,绝不能让他含冤而逝。我们…定要救他。”
王悦之缓缓抬头,目光却异常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有暗流汹涌的深海。他伸指,轻轻拂过舆图上淮水的位置,指尖竟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极力克制的怒火。
“救,自然要救。”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铁,“但如今奸佞蔽日,忠良道路以目。救得一人,救不了天下人心,更斩不断那祸国之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动他衣袂,窗外建康城灯火阑珊,却照不亮他心头浓重的阴霾。“阮佃夫、吴泰之辈,之所以能颠倒乾坤,不仅因陛下受蒙蔽,更因他们握有邪术,借鬼神之力惑乱朝纲。那栖霞精舍中的母咒,便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刘伯姒闻言,神色愈发凝重:“少明之意是?”
王悦之转身,目光锐利如剑:“须得双管齐下。其一,将沈将军血战淮水、朝廷却割地求和、反加罪责的真相,速速散于市井军中。建康百姓非愚昧之辈,北府旧部亦多热血男儿,此事必能激起公愤,令奸佞有所忌惮。”
“其二,”他语气更沉,“吴泰竟被拜为国师,要在宫中设坛祈福。此乃旷古奇闻!祈福是假,只怕是想借皇宫龙气,行那更大规模的邪祭!若让其得逞,陛下心神尽丧,国运堪忧。我们必须抢在宫中之坛建成前,先捣毁栖霞精舍的根基!”
恰在此时,墨砚匆匆而入,脸色苍白,递上一封密报。
刘伯姒展信一看,娇躯剧震,几乎拿捏不住那薄薄纸笺。信上所写,正是和谈使团与北魏达成的屈辱条款:割淮北十二郡,称臣,岁贡巨万!
“无耻之尤!”刘伯姒气得声音发颤,将信递给王悦之。
王悦之接过,目光扫过,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却反而冷笑一声:“好!好一个‘睦邻修好’!这等条款,正好让天下人看看,这朝廷究竟成了什么模样!”他随即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它化为灰烬,“墨砚,还有何事?”
墨砚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宫中密报,吴泰以祈福为名,已调集大量朱砂、符纸、乃至童男童女所用器物入宫,规模远超寻常法事。阮佃夫亲信禁军严守宫门,等闲人不得近前。”
王悦之与刘伯姒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怒。吴泰此举,丧心病狂,竟欲将皇宫变为魔窟!
“事不宜迟!”王悦之断然道,“殿下,请即刻安排人手,散布消息。同时,遴选精锐,备好器械,明夜子时,我便亲自潜入栖霞精舍!此番不同以往,恐有死战,务必周详。”
刘伯姒知他已下决心,重重点头:“少明放心,伯姒虽不才,亦当竭尽全力,内外策应。”她话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幅划破的舆图,随即迎上王悦之的视线,语气坚定如铁:“然栖霞精舍非同小可,吴泰老奸巨猾,其中机关暗道、邪术护卫必不为少。少明欲行雷霆一击,岂可无人在侧照应?此行,伯姒当与公子同往。”
王悦之闻言,眉头微蹙:“殿下,精舍之内凶险万分,你……”
“少明!”刘伯姒打断他,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我非纤弱闺秀,风雨楼数年,亦非虚度。况此事关乎社稷存亡,我身为宗室之女,岂能安坐后方,独让义士蹈险?多一人,便多一分力,多一双眼睛。此事,我意已决!”
见她神情坚决,眸中既有女儿家的执拗,更有远超其年龄的担当,王悦之知难以阻拦,且她所言确在情理之中。他沉吟片刻,终是缓缓点头:“好!既如此,你我便同闯这龙潭虎穴。殿下需答应我,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刘伯姒微微颔首应道:“彼此彼此。”
王悦之不再多言,转身再次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将栖霞山峦染成一片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欲吞噬光明。楼外风声渐紧,吹得窗棂作响,似有无形肃杀之气,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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