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六节
梅雨季的雨总像扯不断的棉线,淅淅沥沥缠了半个月,墙根的霉斑洇得越来越大,像幅洇开的水墨画,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那天傍晚,我正蹲在门槛上数屋檐滴下的水珠,院门外邮递员在喊“电报”母亲出去后捏着张薄薄的电报纸从园子里走进来,步子沉得像灌了铅,发梢上还沾着灶台的油烟,平日里总是抿着的嘴角此刻松垮下来,露出点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是姑妈的电报。”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仰起头,看见她捏着纸的指节泛白,“你爷爷……今晨走了。”
“走了?”我愣了愣,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不是悲伤,是爷爷每次来都背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粗麻布磨得发亮,凑近了能闻到山里的松香,倒出来的柿饼总裹着层白霜,咬一口甜得能粘住牙;山核桃要砸开硬壳,里头的果仁带着点涩,嚼久了却有股清味;还有那鞋底形状的年糕,蒸软了蘸白糖,能吃出阳光的味道。我见过爷爷两次,都是在冬天,他穿件深蓝色的土布棉袄,领口蹭得发亮,高大的身子往堂屋里一站,几乎能顶住房梁。他总爱把我架在大腿上,胡茬扎得我脖子痒,我就伸手去揪他的大鼻子——那鼻子确实比旁人高挺,眼窝也深,姐姐偷偷跟我说爷爷像画上的洋人,我却觉得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蜜。
“我们要去老家吗?”我扯了扯母亲的衣角,麻袋里的香榧壳还在抽屉里装着,我数过,有二十七颗。
母亲摇了摇头,喉结动了动才说:“去不了。”她转身往灶台走,铁锅被碰得叮当作响,“你爸还在牛棚,我这边的调查也没结束,脚底下像拴了链子。”
“我跟姐姐去!”我突然想起前年跟着去嘉善姨妈门,绿皮火车摇摇晃晃走了二小时,我和姐姐挤在硬座上啃干馒头,回来时还带了两颗嘉善的莲子。我们能照顾好自己的,我想,爷爷最后一面,总该有人去送送。
母亲却猛地转过身,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不行!”她的声音陡然变厉,手里的锅铲“当啷”掉在地上,“说了去不了,听不懂吗?”
我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姐从里屋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线,见这情形赶紧把我拉到身后:“妈,弟弟不懂事,您别气。”
母亲深吸了口气,弯腰捡起锅铲,动作慢得像被抽走了力气。“不是妈不让去,”她对着灶台的黑影说,声音轻了下去,“你们不知道老家的事……你爸年轻时候在军校,家里遭了土匪,把你爷爷掳上山了。”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映得母亲的影子在墙上晃。“你爸跟同学连夜抄了家伙去救,都是练过的,土匪哪是对手?端了窝子,救回了你爷爷,可也结下了死仇。”她顿了顿,像是在说很遥远的事,“有些土匪……是族里人。”
“族里人?”我小声问,姐姐捏了捏我的手,我猜她也不懂,或许是像轮船码头弄堂口对面的巧琴阿姨一样,过年过节总会提着东门来串门的亲戚?
“就是沾着点血缘的本家。”母亲把锅里的水烧得滚开,蒸汽模糊了她的脸,“逃掉的那些人放了话,要让你爸偿命。这些年风平浪静,是他们没找到机会,你们要是回去……”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已经懂了。土匪,是连环画里蒙着黑布、举着刀的坏人,他们杀人不眨眼,就像外婆讲的故事里,那些会把小孩拐去卖掉的拐子。爷爷的脸突然和那些凶神恶煞的脸叠在一起,我打了个寒颤,刚才还涌上来的勇气一下子泄了,原来想去送爷爷的念头,此刻变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不敢碰。
那晚的饭没人动几筷子,姐姐把我的红薯粥往我面前推了推,我摇摇头,心里堵得慌。爷爷再也不会背着麻袋来了,那些香榧和柿饼,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外婆坐在桌边,慢慢用牙嗑着瓜子,昏暗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纹路,一声不吭。
没过几天,雨还没停,托儿所的老师突然上门,脸色白得像纸。“小弟……怕是染上乙脑了。”她说着,声音都在抖,“现在隔离区就在卫生院对面,得赶紧送过去。”
乙脑这两个字像炸雷,我看见母亲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前阵子西巷口的虎头就是得了这病,没几天就没了,大人们提起这病,都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弟弟被老师抱在怀里,小脸烧得通红,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哼唧着要吃糖。母亲一把抢过弟弟,外套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就往门外跑,姐姐抓起母亲的布鞋追出去,我也跟着跑,雨水溅在裤脚上,凉得刺骨。
隔离区用竹篱笆围了起来,挂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风一吹哗啦响。母亲抱着弟弟进去时,篱笆门在她身后“吱呀”关上,像道生死线。从那天起,母亲就没回过家,日夜守着。
家里只剩下外婆、姐姐、妹妹和我。天刚蒙蒙亮,姐姐就揣着母亲留下的粮票去菜场,回来时拎着油条和豆浆,用围裙擦着手说:“弟弟,你得自己梳头洗漱了,我要送妹妹去幼儿园。”她的眼睛里有红血丝,下巴尖了不少,说话时总习惯性地往门外看,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谁要你管。”我别过脸,故意把梳子摔在桌上。其实我会啥都会了就是懒,,只是觉得心里窝火,爷爷没了,弟弟病了,妈妈不回家,姐姐凭什么突然像个大人似的对我发号施令?
“我不管你谁管?”姐姐的声音也带了点急,“妈不在,我不撑着这个家,难道指望你?”
“还有外婆啊!”我朝坐在藤椅上的外婆努努嘴。外婆正眯着眼睛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突然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
我更生气了,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笑的。家里都乱成这样了,弟弟还在隔离区里躺着,她却能笑得出来,难道天生就喜欢看别人发愁?我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没跟姐姐说再见就冲出了门。
雨还在下,巷子里的积水漫过了脚踝,踩上去咕叽咕叽响。我想起爷爷的大鼻子,想起弟弟上次抢我糖吃时的模样,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湿的,连空气都带着股说不清的霉味,好像整个世界都泡在泥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走到巷口时,回头看见姐姐正牵着妹妹的手往幼儿园走,妹妹的小书包歪在肩上,姐姐时不时帮她扶一下,背影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我赶紧转过头,把脸埋在湿漉漉的衣领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难受藏起来似的。
《闻丧兼弟病》
唁电惊传故影遥,
乙脑凶来稚子凋。
茅檐雨冷家计碎,
忍看愁丝逐水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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