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破锅下,灰烬里埋着半块炭,正悄悄复燃。
苏晏清的睫毛又颤了颤,终于彻底掀开。
她望着草棚顶漏下的雪光,眼神像被揉碎的冰,清凌凌的却没有焦点。
直到余光扫过墙角那口缺了沿的铁锅,她的指尖突然蜷缩,像被什么拽着,缓缓撑着草席坐起。
萧决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守了她七日七夜,此刻喉结动了动,刚要伸手扶,却见她扶着草棚柱子站起,脚步虚浮却坚定地朝灶台挪去。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颤——她避开了他的触碰,像避开一个陌生人。
灶台上积着薄灰,苏晏清伸手拂过,掌心沾了细尘。
她望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火,忽然蹲下身,从陶瓮里抓了把糙米。
米粒子从指缝漏下,落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
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种刻进骨血的熟稔:捡去稗子,用瓦盆舀水淘洗,水纹在她掌心跳动,像幼时祖父教她辨米时的波纹。
阿清......萧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倚着草棚门框,看她跪坐在灶前,用枯枝拨了拨余炭,火星子噼啪溅起,落在她素色裙角。
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将淘好的米倒进铁锅,加了三碗水——不多不少,正是他从前看她煮粥的量。
米香开始在草棚里漫开时,寒赐童捧着陶碗撞开了草帘。
这小丫头鼻尖冻得通红,发间还沾着雪屑,碗里的忆名饭腾着热气:姐姐!
姐姐你看!她蹲到苏晏清跟前,碗里的米粒间浮着片焦灰,我用灰拓了名字,我爹......我爹叫寒长庚!
他以前在西市煮百家粥,说要让每个饿肚子的人都喝上热乎的!
苏晏清正搅着锅里的饭,闻言低头看向小丫头。
她的目光仍有些空茫,却缓缓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寒赐童脸上的灰痕。
那灰是前日烧旧菜谱时落的,混着孩子的泪,在脸上糊成小花猫。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拂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姐姐?寒赐童仰起脸,声音发颤。
苏晏清没说话,将木勺探进锅里,舀起最后一勺饭,倒进寒赐童的碗里。
米粒裹着米汤,在陶碗里堆成小山。
孩子咬下第一口时,忽然地哭出声,眼泪砸在碗沿:我娘......我娘穿蓝布衫,她手背上有个疤,她说等我长大,要吃她做的桂花糖粥......她扑进苏晏清怀里,小胳膊紧紧箍住对方的腰。
苏晏清僵了一瞬。
她低头看着怀里抽抽搭搭的小身子,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回忆什么。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一下、两下,轻拍寒赐童的后背。
动作生涩得像初学,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那是幼时母亲哄她睡觉的姿势,藏在血脉里的本能。
草棚外,陈照雪握着新制的冰牌。
冰是从后山取的千年寒玉,刻着苏氏·晏清四字,笔画里凝着霜花。
她蹲下身,将冰牌插入冻土,冰尖没入雪地时发出细碎的裂响:你不入御膳庙,我便不封你的名。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陡然冷下来,但若天下再有人敢抹去一个炊者的名字......她抬眼望向草棚里的身影,指节扣住腰间的冰刃,我陈照雪,亲手斩之。
萧决望着她的背影,喉间发苦:她现在......
不再是宰相,不再是苏家女。陈照雪转身,冰牌在她掌心泛着冷光,可你看她的眼睛——比从前更像。她指了指草棚里,苏晏清正用袖口给寒赐童擦眼泪,从前她在金殿里煮饭,是为翻旧案、斗权臣;现在她蹲在破灶前,心里装的是每个喊饿的孩子,每个记不起爹娘饭香的人。
萧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草棚里的光线很暗,却有暖黄的饭香漫出来,裹着苏晏清的影子。
她的发梢沾了点灶灰,眉梢还凝着水珠,像落了层薄雪。
他突然想起初见时,她站在国子监讲台上,广袖生风,说治国如治羹,调和在方寸;又想起她在玄镜司地牢里,用半块锅巴诱出毒杀太子的凶手;更想起昨夜,她在意识海里浮着,那些被遗忘的饭香裹着她,像裹着一粒待燃的火种。
可现在,这粒火种烧起来了,却不再为他而亮。
灰舞使就是这时进来的。
她赤着脚,脚踝系着铜铃,每走一步都叮叮当当。
她走到苏晏清跟前,摊开掌心——是片焦叶,边缘卷着黑,上面用炭笔刻着:你烧过的路,火都替你走。
苏晏清接过焦叶,指尖摩挲那些刻痕。
灰舞使退后半步,忽然旋身起舞。
她的动作很慢,却精准得可怕:拨火时手腕的弧度,试温时指尖轻触锅沿的停顿,听火声时侧耳的角度——正是苏晏清从前看火的模样。
苏晏清望着她的舞步,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她忽然放下焦叶,抬手模仿起来:左手虚握成拳,作拨火状;右手悬在锅上三寸,微微发抖;侧头时,耳坠轻晃,正对着灶膛的方向。
草棚里的饭香更浓了,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草木灰味,像幅被揉皱的旧画,正在慢慢展平。
阿清......萧决轻声唤,声音被饭香揉碎。
地脉童的喊声响在草棚外:苏先生!
苏先生!这十二岁的小丫头扒着草帘,鼻尖通红,北边火脉醒了!
从雁门关到玉门关,百口老灶在等火种!
苏晏清转头看向她。
地脉童跑得太急,发辫散了一半,却仍举着块烧红的火炭:它们说,要你去看火。
苏晏清站起身。
她的裙角扫过灶台,带落两粒米,滚进了灶膛。
火星子一声,将米粒烧成黑炭。
她望着地脉童手里的火炭,又望了望墙角那口铁锅——那是她方才煮饭用的,锅底还沾着米渍。
然后,她走过去,将铁锅往背上一搭。
锅沿硌着她的肩,她却像感觉不到疼,只低头系紧了绑锅的麻绳。
萧决追出去时,风雪正紧。
他的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靴底在雪地上踩出深痕:阿清!
苏晏清停住脚步,转身看他。
她的睫毛上落了雪,像缀了串碎钻。
萧决掏出怀里的铜勺——那是他从前总揣着的,勺柄刻着个字,是他亲手磨的。
他将勺子递过去,声音哑得像破了的胡琴:你......还记得这个吗?
苏晏清接过勺子。
她的指尖抚过字,那是萧决用小刀刻的,笔画里还留着刀痕。
她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唤,又像是要唤,最终却只是轻轻摇头。
萧决的心脏像被人攥住,疼得发闷。
他正要收回手,却见她将铜勺轻轻塞进怀里,用衣襟盖好。
然后,她牵起地脉童的手,继续往北方走。
风雪卷着她们的影子,渐渐模糊。
萧决站在原地,忽然听见风里飘来一声极轻的。
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雪粒子打在脸上,辣得眼眶发酸。
他想起从前每日下值,她总留半碗粥在灶上,用木盖扣着,揭开时还冒着热气。
她说:玄镜司的活阎王,总该喝点热乎的。
现在,她忘了他是谁,却记得。
远处,万千灰烬突然从地上升起。
它们裹着饭香、面香、粥香,像千万点星火,在风雪中盘旋着,为那道背着铁锅的身影引路。
苏晏清走了很久,直到雪没到她的小腿。
她在一座灰炉前停住脚。
炉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些余温。
她望着炉里的灰烬,忽然觉得胸口空得厉害,像缺了块什么。
风雪扑面,她却不觉得冷。
她伸手碰了碰灰炉,指尖沾了些炭末。
那些炭末在她掌心里,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玄色大氅的男人,正低头吹凉一碗粥。
可等她再看时,影子又散了,只剩掌心的炭末,和远处越来越小的草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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