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里的油灯结了灯花,地爆开细响。
萧决垂在床沿的手微微一震,掌心的火种袋还留着苏晏清心口的余温——那温度比三天前更凉了,凉得像秋夜落在瓦上的霜。
他盯着她泛青的唇,喉结动了动,把两个字又咽回喉咙里。
这三天他说过太多次,从急切到沙哑,最后只剩无声的重复。
此刻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碎了她游丝般的心脉。
苏娘子。
低唤声从床尾传来。
萧决抬眼,见饭知味抱着半卷《味录》跪在青砖地上,墨色的衣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江南连夜赶回来的。
他的指尖深深掐进书脊,指节发白:江南九十七村,都立了。
萧决没应声,目光仍黏在苏晏清脸上。
她的睫毛像两片枯蝶,沾着他前夜落的泪,始终没再颤动。
有人炊饭时,会对着锅说苏娘子,您尝一口饭知味的声音发颤,书页被他翻得簌簌响,我把这些都记进《味录》了,可、可她听不见......
话音未落,床榻上突然传来极轻的响动。
萧决的瞳孔骤缩——那是苏晏清的指尖,正沿着他掌心的旧疤缓缓移动。
那道疤是他第一次学生火时被柴火烧的,这些年他总嫌它丑,此刻却觉得那道凸起的纹路,像极了她教他握火钳时,手指覆在他手背的温度。
阿清?他几乎是扑过去,将脸贴在她发顶,我在,我在这儿。
她的手指顿了顿,又轻轻蜷起,勾住他小指。
草庐外的光蝶突然振翅,金粉从窗纸缝隙漏进来,落在她眼尾,像点了粒碎金。
圣旨到——
突兀的唱喏惊得光蝶四散。
萧决猛地抬头,就见梁正典穿着绯色官服跨进门槛,腰间玉牌撞出清脆的响。
他身后两个小太监抬着红漆木匣,匣中铺着明黄缎子,金锅玉灶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晏清救民于饥馑,传味于四方,特封味道宗师,赐金锅玉灶,永镇......
住口。萧决的声音像淬了冰,他站起身,阴影笼罩住梁正典。
后者捧着圣旨的手顿了顿,这才看清床上人的模样——苏晏清的脸白得像张纸,连唇色都褪成了青灰。
她要这些做什么?萧决一步上前,指尖扣住金锅提梁。
那金锅是御器局花三个月铸的,刻着百鸟朝凤,此刻在他掌中却轻得像片叶子。她要的是百姓能自己生火,是灶下柴够烧,锅里饭够暖。
萧都督......梁正典的喉结动了动,这是陛下的恩典......
恩典?萧决冷笑一声,指力微沉。脆响中,金锅从中裂开,凤凰脑袋掉在地上,磕出个豁口。
小太监们吓得瘫坐在地,梁正典盯着满地金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跪在御膳房外的小姑娘——她捧着被摔碎的玉盏,说我要学的不是做给贵人尝的菜,是让百姓吃得饱的饭。
他默默弯腰拾起圣旨,走向灶膛。
火苗地窜起来,明黄的缎子卷着墨字翻卷,最后只剩民为食天四个黑字,忽闪忽闪像四只萤火虫,从灶口飞出去,撞碎在窗纸上。
真热闹......
极轻的叹息从床榻传来。
萧决转身时,正撞进苏晏清的眼睛里。
那双眼本该是潭水般的清,此刻却像蒙了层雾,可他还是认出了那抹藏在雾里的光——是她第一次做和气生财羹时,看百姓围坐分食的光;是她在军营教士兵揉速食饼时,看篝火映亮年轻脸庞的光。
阿清!他扑过去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在看。
她笑了,嘴角扯出极浅的弧度。
窗外不知何时聚满了光蝶,金粉落进草庐,落在她发间、肩上,像给她披了层星子。
她抬手指向窗外,满村的炊烟正顺着晨光往上爬,这儿一缕,那儿一团,在蓝天上织成张软乎乎的网。
去北方......她的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有人......等饭吃。
话音未落,万千光蝶突然从四野涌来。
它们撞开柴门,扑进草庐,绕着苏晏清盘旋成金色的龙卷。
萧决被蝶群逼得后退两步,就见她的指尖燃起一点幽蓝的火,那火顺着蝶翼蔓延,眨眼间,整群光蝶都变成了流动的星河,朝着北方呼啸而去。
阿清!他想抓她的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她的眼尾还沾着金粉,可那抹光已经散了,散得比雪化得还快。
你家灶台......她的手指抠住他的衣襟,力气小得像片叶子,比我命还热......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
萧决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裂开,裂得他喘不上气。
他抱着她坐回床沿,把脸埋进她颈窝——她身上还带着灶火的暖,混着点米香,和他记忆里每个守夜的夜一样。
可这暖正在退,退得比冬夜的炉灰还快。
阿清?他轻声唤,阿清你睁眼看看,光蝶都往北飞了,我们等它们回来,就去北方点......
有滚烫的东西砸在她唇角。
萧决愣了愣,抬手摸脸——指尖沾着湿,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十年没流过泪。
上一次哭,是师父咽气前塞给他半块冷炊饼,说小决,以后要做能让百姓吃上热饭的官。
草庐外突然响起声。
萧决抬头,就见全村的灶台都冒起了烟。
张婶的陶锅、李阿婆的泥灶、王寡妇的铜釜,百口锅的热气往天上涌,在草庐上方聚成片云。
那云慢慢往下沉,轻轻覆在苏晏清脸上,像床暖乎乎的被子。
苏娘子,这是新收的早稻。
苏娘子......
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萧决低头,看见苏晏清的睫毛动了动,像是在应这些呼唤。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村头广场那锅百家饭,想起有人说这味儿,安心。
原来安心不是山珍海味,是有人记得你,是你走了,他们还在替你守着灶火。
七日后的清晨,灶传碑地裂开条缝。
萧决蹲在碑前,从裂缝里抽出张染血的纸——是苏晏清的字迹,笔画歪歪扭扭,显然是昏迷时用指血写的:火若无人守,烧得再旺,也是荒原。
若你见炊烟断处,请替我......点一炉火。
他把纸折好收进怀里,抬头时看见清灶吏背着铁锅站在村口,火蝶娘抱着光蝶笼,味启童揣着新写的《味录》,连总说灶火脏的灰烬归都扛着半袋松枝。
走吗?清灶吏问。
萧决摸了摸怀里的信,又看了眼草庐方向——那里的炊烟还在飘,和七天前一样,和五十年前一样,和所有记得苏晏清的人心里的炊烟一样。
他扯过黑氅披在肩上,靴底碾碎几片霜叶。
北方的风已经起了,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像谁在轻轻推他。
他走得很快,可每一步都踩得极实,仿佛这样就能把点一炉火的承诺,烙进每寸土地里。
黑壤渊外的风更猛了,像把钝刀割着脸。
萧决裹紧氅衣,肩头的雪越积越厚。
他背后的包袱突然动了动,有缕极淡的米香钻出来,混着灶灰的暖,漫进风里。
他脚步顿了顿,伸手摸向背后——那里躺着口小铜锅,锅底还沾着没擦净的饭粒。
快了。他对着风说,声音被吹得散了又聚,我们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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