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义粥棚东侧的空地已被清理平整。
苏晏清立于桐木架前,指尖抚过粗麻账页的边缘,麻布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像一道无声的誓言。
这账,不是记米,是记命。
天还未亮,已有百姓围拢过来,踮脚张望。
阿根捧着笔砚站在台边,手心出汗,脊背绷得笔直。
他不过是个灾民孤儿,昨日还在泥地里捡麦粒,如今却要执笔为千人记工分,掌百家活路。
他不敢看人群,只盯着那块刚钉上的木牌——“活命账台”四个字,是苏晏清亲手所书,墨迹未干,却已沉如千钧。
第一笔账落下的时候,日头刚爬过屋檐。
“王家三口修渠三日,换米三斗,领粥五次。”阿根声音发颤,写完抬头看苏晏清。
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人群:“可有异议?”
片刻寂静后,一个老农拄着拐杖挤进来,指着账上一行字,嗓音嘶哑:“李家二子修渠三日?不对!我儿干了四日整,从辰时到戌时,日日不落!”
人群顿时骚动。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凑近细看,更有妇人拉着孩子挤上前,生怕自家工分也出了错。
苏晏清没有动怒,只淡淡道:“查。”
阿根脸色刷白,翻出昨日工票,果见漏记一日。
他腿一软,跪了下来:“是我……疏忽了。”
苏晏清看着他,目光清冷如霜:“你主笔活命账,错一日,便是断人一顿饭。一顿饭,能救一条命,也能压垮一个家。罚你半日不得领粥,补录更正。”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进每个人耳中。
老农愣住,随即颤声道:“使君……这孩子也是为大伙儿忙昏了头……”
“正因为是为大伙儿忙,才更不能错。”苏晏清抬手扶起阿根,“记住了,这账上没有小事。谁都可以累,可以饿,但不能心虚。”
账面更正,李家补录一日工分,当场换得米粮。
老农抱着米袋,老泪纵横,扑通跪下:“使君……这账……比官印还准啊!”
百姓哗然,掌声如雷。
那夜,沈婆子守在账台旁,用油纸将麻布账页仔细盖好。
她喃喃道:“苏家姑娘,你这是把人心,一两一两地称明白了。”
与此同时,转运司内,烛火通明。
周怀瑾坐在案后,指尖敲着桌面,节奏冷硬如更鼓。
幕僚跪在堂下,额头渗汗:“回大人,那‘活命账台’三日运行,账目清晰,换粮有序,百姓可随时查对,连孩童都能指认自家工分。更有妇人发现多领半碗粥的工票,主动退还……属下……寻不到纰漏。”
堂中死寂。
周怀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如冰湖裂开一道暗流:“她可收钱?可设税?可征役?”
“皆无。”幕僚低头,“她只收工,不收银。百姓以劳换粮,她说……‘饿人最怕债,一粒米都不能欠’。”
周怀瑾缓缓起身,走到窗前。
月光洒在院中,照见他袖口磨损的暗纹——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后一件旧衣的样式。
他忽然冷笑:“不收钱?她收的是人心。比银子贵,比刀子利。”
他转身,声音低沉如铁:“既私设官署,便以‘擅权立制,蛊惑民心’论罪。你明日再混一人进去,务必要拿到她越权行事的凭证。”
幕僚领命退下。
可他不知,苏晏清早已料到这一招。
三更时分,小春子从城西粮道暗巷归来,衣角沾泥,怀里揣着一叠墨迹未干的记录——转运司粮仓每日出粮数目、车马编号、押运人名,皆被他蹲守数日,一一记下。
而沈婆子也悄然联络了十余户曾领过“周氏施粥”的人家,取来他们所食之米,用油纸包好,粒粒分明。
第四日清晨,城南广场。
苏晏清命人搭起一座高台,名曰“双账对勘台”。
一边是转运司呈报朝廷的公文抄录:“江南道赈粮已放八千石,民皆得济。”
另一边,是她亲手书写的百姓实收账目:“实收不足三千石,余粮去向不明。”
她当众展陈米样——转运司账上写的是“新米上等,颗粒饱满”,而百姓手中所食,却是陈谷霉粒,甚至掺杂砂石。
她将两碗米并排置于台前,阳光下,真假立判。
“你们吃的,是陈谷。”她声音平静,却如惊雷滚过广场,“他们账上的,是新米。”
人群死寂,继而沸腾。
可苏晏清并未煽动,只转身,轻轻拍了拍沈婆子的肩。
老人会意,默默从怀中取出那本粗麻封面的“活命账本”,又从包袱里捧出三日来百姓工分总录、换粮明细、米源对照表——厚厚一叠,墨迹清晰,条分缕析。
十名老农走上前来,皆是账上有名、以劳换粮的百姓代表。
他们衣衫褴褛,却站得笔直。
苏晏清望着他们,轻声道:“带去吧。”
沈婆子点头,领着十人,捧着账本与录册,缓缓朝转运司方向而去。
身后,是数千双燃烧着愤怒与期待的眼睛。
而苏晏清,立于高台之上,望着那支沉默前行的队伍,指尖轻抚腰间银勺。
转运司门前,朱漆大门紧闭,府兵持戟列阵,寒甲映日,森然如林。
百姓止步于三丈之外,却无人退却。
他们不是来抢粮的,是来讨一个“理”字。
一个老妇抱着空米袋跪在最前,嘶声哭喊:“我儿修渠七日,换不来半斗净米!你们账上写着放粮八千石,可我们吃的,是喂猪都不吃的陈谷!”哭声如针,刺破铁甲与官威,直扎人心。
而此时,苏晏清并未现身于人群之中。
她立于义粥棚后巷高处,目光沉静地望着那座被怒潮包围的官衙。
她知道,愤怒若无方向,终将化为暴乱;而暴乱之后,只会是更大的镇压与更深的绝望。
“去吧。”她轻声道。
沈婆子带着十名老农,捧着“活命账本”与“双账录”,穿过人群侧翼,步履沉重却坚定地朝城西御史台驻地走去。
粗麻账册被油纸层层包裹,像一封不容轻慢的陈情书。
苏晏清亲笔所附简帖,仅二十三字:“民非乱,政失其信;粮非少,道塞于贪。”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她要的,是让这风,吹进宫墙。
当夜,御史台灯火未熄。
监察御史翻阅账册,手微微发抖。
那不是恐惧,是震惊——如此细密工整的记录,每一笔换粮、每一份工分、每一粒米的来源对照,竟如律法条文般无可辩驳。
更令他心头震动的是,百姓自发查错退粮、孩童主动归还多领的半碗粥票……这般秩序,竟出自一个女子私设的“账台”。
次日五更,八百里加急奏报送入京城。
“江南赈务,实赖膳使维系。活命有道,信义可托。若夺其权,恐失民心。”
与此同时,转运司书房内,烛火幽微。
周怀瑾独坐案前,手中正翻着苏晏清呈上的“活命账本”副本。
他原以为不过是些琐碎记账,却不料越看越深,越看越痛。
账页之间,竟夹着一张孩童所画的灶台图:歪歪扭扭的锅,冒着热气,旁边一行稚嫩小字:“苏使君的锅,煮的是命。”
他的手指猛然一颤,几乎捏不住纸角。
烛光摇曳,墙上影子被拉得极长,竟与记忆深处那个画面重叠——多年前寒冬,父亲跪在官衙门前,怀里抱着瘦如枯柴的弟弟,求一勺热粥而不得。
那时他也曾仰头望着高门,问:“官老爷吃的是什么米?我们为什么不能吃一样的?”
他闭上眼,喉头滚动,终是低语一句:“我本想控局,却忘了……我也曾是饿过的人。”
窗外夜风穿廊,阿根正伏在账台边,就着油灯抄录新一批粮道名单。
笔尖停在“周怀瑾”三字上,顿了顿,又添一句小注:“或可劝。”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城南之外,一骑快马自东南方向疾驰而来,马蹄溅起泥水,骑手怀中密报尚未拆封——南乡大旱更甚,井河干裂,百姓已掘观音土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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