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送走几位老陕,哄睡缠着他问东问西的表妹,叹口气坐回书案前。
他眯着眼,一动不动,久久地凝望着窗外远处屋脊上那个灰色鸱吻。
不时有和风透窗而入,吹在那张深忧重虑的嫩油油面庞上,飘拂起鬓边发丝。
一个家丁穿过角门,打挂满绿芽的枣树下飞奔而过,急匆匆跑上阁楼。
“少爷,一群锦衣卫来势汹汹,符大哥把他们引去库院了!”
张昊的神思瞬间从大西北边镇抽回,下意识去捂差点蹦出来的那挂心肝,手至中途变了轨迹,小指甲在下巴上挠了挠,不动声色道:
“邓去疾呢?周边查看没?”
“今日邓大哥轮休,巡逻哨回报周边大街没有任何异常。”
“去找我小舅,让他打听一下即可,把人带后院来。”
家丁应命而去。
张昊迅疾拉开书案下暗格,穿戴鹿皮快拔枪套和弹药带,短铳掖好,长袍捯饬妥当,挑帘扫一眼里屋,主仆二人已睡熟,关上窗出屋。
十来个脸色不善的锦衣卫涌进后院,领头之人黑袍革带皂靴,按刀亮出腰牌,煞气十足道:
“张昊、奉上命,跟我走一趟!”
“喳喳喳。”
一群喜鹊落在枣树上疯狂吃瓜。
张昊仰头瞅瞅,泥马,这是在恭喜我入狱啊,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混到天怒人怨的程度啦?
他的眼神离开在枝头蹦跳的花喜鹊,迎着那个领头军校的目光,笑容可掬道:
“拿来我看。”
“拿来!”
符保一身臭汗,精赤着块块垒垒的上身,伸手大喝。
黑袍汉子迟疑一下,摸出塞进怀里的腰牌,冷蔑挑起腰牌挂穗。
符保一把夺过来。
张昊摆弄牙牌,正面阳篆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叶茂,背面是值宿须带此牌,出皇城不用。
“叶百户,本官何罪,竟劳你大驾?”
牌子甩过去,张昊示意家丁搬椅子来,翘腿坐下,笑眯眯打量这群不速之客。
叶茂常服黑靴,旁边三人除了革带不同,穿着类似,其余校尉打扮同样齐整,靴色为白。
黑白靴子是锦衣卫办事校尉标配,至于飞鱼服绣春刀,那是礼服,就算叶茂有,也不会傻兮兮穿一身典礼盛装办差。
“张昊,你敢抗命!”
叶茂按刀大喝,随从们呼啦一下子呈雁翅排开,大有一声令下,便暴起发难之势。
“铮、铮、铮!”
符保接过手下递来的武器,双刀交击,刀疤脸狰狞可怖。
“哈哈哈哈!”
张昊仰脸大笑,从家丁送来的茶盘中端起茶盏,抿一口,做云淡风轻状,心里火急火燎。
等?王天赐那边消息传来,起码得半炷香时间,小舅也被控制了咋办?
逃?万一是朱道长试探呢?我是精忠报国滴赤臣啊,逃跑岂不是前功尽废?
他忽地想起一事,示意符保稍安勿躁。
“叶百户,驾贴呢?”
叶茂脸色发黑,抽刀大叫:
“严世蕃下狱、严嵩革职,张昊!你事发了,给脸不要脸,给我拿下!”
“呛啷啷!”
军校们抽刀声响成一片,躲在角门外的家丁持棍拿棒,同时抢进院子,将旗校们团团围住。
“住手!”
张昊噌的起身,装逼的茶盏都丢了,茶水洒了一身。
“你说啥?严嵩完了!”
叶茂握刀警惕四顾,怒叫:
“张昊!你攀附严世蕃,谄媚贿赂、营私舞弊,罪证如山,还敢纵奴行凶!”
“哈哈哈哈······”
弄半天是虚惊一场,张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接过棉巾,慢条斯理擦擦身上茶渍坐下。
他估计送给小严的皂引、股票、洋货之类被搜了出来,但他根本不在乎有人拿此做文章。
不提衙门的常例陋规,我大明无官不贪,原因很简单,朝廷把持商品交易的所有环节,商人逐利,必然靠贿赂官员解锁,此为表象。
根子在于税收由地方官控制,中枢户部像个会计部门,收支根本没有准确稳定的基础数据,制度先天残疾,大好的机会,干嘛不贪。
货币总量是一定的,有人积蓄白银多,必然有更多的牛马为一文铜钱奔波,所以大明钱柜遍地,专为官僚放高利贷,存款你得倒贴。
说白了,官僚统治阶层掌握粮棉茶马盐铁等财政资源,以此豢养为自己卖命的商人等,为所欲为,这就叫权贵经济,也是亡国之道。
历史周期律即官僚毫无节制掠夺下的不断幻灭,因此后世向富人征税,搞社会财富重分配,毕竟穷人太穷,割韭宰驴的游戏玩不久。
他有一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掐准严嵩倒台消息散播的时间,直接把老子堵在家中!
“惭愧啊,本官不但给严世蕃送钱,尚有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李驸马、陆佥事、黄太监、裕王,太多了,对了,还有皇上。”
张昊笑眯眯掰指头说着,陡地翻脸。
“叶茂,驾帖何在!”
不惧锦衣卫的官员叶茂听说过,敢向锦衣卫要驾帖的他头回遇见。
操特么的,满京师都说这厮是散财童子,难道不应该双手奉上金银求我么?
他后悔抢这趟差事了,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家丁,还刀入鞘,撂下狠话:
“你等着,自有人来收拾你,走!”
“嗳?等等!”
如狼似虎、气焰嚣张的锦衣卫突然偃旗息鼓,危机说没就没,张昊反而困惑了。
谄媚贿赂的罪名太蠢,绝对不是朱道长手笔,更不会是徐阶,到底是谁在搞我?
我的仇人还有谁?
我的一生之敌又是谁?
妈的,在大明混了这么久,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敌人呢?
难道只是眼前这群蠢货想要敲诈我?
世事有如雾里看花,人生突然寂寞如雪的张昊叱咤大喝:
“诈伪上命,亏损圣德,骇人听闻,朝廷法度何在,给本官拿下!”
那些锦衣卫被家丁们围住,哪里走得了。
符保一个垫步袭上,双手刀柄恶狠狠砸在叶茂后心。
叶茂闷哼一声咕咚栽倒,肚子接着就吃了一脚,嗷的一声蜷成虾米,痛呼惨嚎。
一圈家丁棍棒齐上,眨眼之间,十来个旗校躺了一地,哭爹喊娘,涕泪齐出。
枣树上的花喜鹊吓得一哄而散。
“行了,绑起来再说。”
张昊翘起二郎腿,重新端起茶盏,呷一口,笑眯眯望着被提溜近前的叶茂。
“谁让你来的?”
叶茂抹一把疼出来的涕泪,呲牙咧嘴发狠:
“你完了,我等奉旨办、啊······”
符保见这厮还不老实,挥手一刀背抽在他脊梁上,惨叫又起。
张昊都替这厮疼的慌,又问:
“谁让你来的?”
叶茂额汗滚滚,浑身哆嗦,恶狠狠瞪眼叫道:
“打得好!”
符保大怒扬刀,张昊抬手制止。
“押下去绑了,去把邓去疾叫来。”
示意一个队长过来附耳,交代几句,回楼换上久已不穿的乌纱官袍。
值日内勤头目陈朝先跑来禀报:
“老爷,有人招了,他们是千户齐保柱的人,跟着锦衣卫指挥佥事陶成章在北府抄家,过来找事是刑科给事中丘舜授意。”
“全部带上,去顺天府衙,再龟缩下去,特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蹬鼻子上脸!”
丫环四姐被吵醒,从里屋出来,伺候他换上官袍,张昊勒紧革带,气哼哼下楼。
一个乡民打扮的巡逻哨飞奔进院。
王天赐那边传回的消息,与符保所审没有出入,今日御史邹应龙冒死弹劾严世蕃,朱道长怒斥严嵩教子无方,令其休退,每年给米百石,严世蕃下狱,锦衣卫仍在查抄北府。
由此可见,皇帝依旧看顾严嵩,而且严氏父子羽翼众多,接下来严徐两党还有一番恶斗。
张昊出来车马门上轿,始终想不明白,丘舜这厮为何要搞他,只听符保在外面说:
“老爷,小邓来了。”
“你回去吧,让他跟着就行。”
他拉开轿帘看一眼,邓去疾还是那副枯井无波的死样子。
京师百姓眼刁,见着一乘小轿在前,一群被捆成蚂蚱串的大汉押解随后,不老实的还要被抽打,登时发觉不对劲,被捆的是锦衣卫!
街头惊现百年不遇的西洋景,行人商贩指指点点,好事者越聚越多,等张昊在顺天府衙落轿时,尾随而来的百姓能把衙门大街挤满。
府衙门厅文吏见势不妙,疾奔入内禀报。
“老爷不好了!”
顺天府尹刘绩正在二堂和幕友说话,闻言便是不喜,按捺火气,听完文吏禀报,惊得无语,和幕友面面相觑。
“咚、咚、咚!”
堂鼓响起,虎狼衙役列班。
张昊起身离座,只见白胖胖的刘府尹端着松垮垮的三品革带转出来,施礼道声堂尊。
刘府尹他熟,老上司了,这位府尹曾是全国十大杰出知县,荣登邸报,政绩是修城池兴水利,升迁吏科给事中后,继续发挥营建特长,因提督内廷工程有功,再升通政司右参议。
他在通政司观政时候,老刘正忙着给朱道长修西苑,二人只有几面交集,忽忽数年,老刘已从太仆寺少卿迁任京兆尹,打坐顺天府。
刘府尹扫一眼堂下五花大绑的旗校,嘴角抽搐,面沉似水坐定大公座,背后是红日出海图,金漆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咳。”
刘府尹清嗽一声延手,朝张昊微微颔首。
张昊谢座,去椅子里坐下,拢手道:
“堂尊,今有锦衣卫败类诈伪上命,亏损圣德事呈上,还望堂尊为国锄奸,以正朝廷法度。”
“你血口喷人!”
“府尹老爷,他胡说!”
“是啊是啊,他们阻碍我等办差,纵奴行凶,殴打天子亲军!”
随着叶茂怒斥,一众锦衣卫乱嚷嚷叫嚣,自打老太尉督掌卫事,锦衣卫力压东厂,风头无俩,文武辟易,特么何曾吃过这种大亏。
“啪!”
一声惊堂木大响,衙役呼喝威武,杀威棒顿地有声,堂上终于清净了。
“大胆狂徒,还敢咆哮顺天公堂!”
张昊不待老刘开言,顺手丢出一顶脏帽子,见老刘皱眉作难,给家丁示意。
家丁跪陈,描述锦衣卫作恶经过,自然是猛扣屎盆子。
叶茂敢怒不敢再言,他心里有数,这里是管理京师日常行政治安的公堂,绝非普通府衙。
刘府尹闻诉头大如斗。
锦衣卫缉拿人犯,应由官校送呈原奏到刑部,再由刑科确认签发驾帖,后来特务们不呈原奏,便指使刑科签帖,到如今连驾帖有无都省了。
今日严嵩倒台、严世蕃下狱,张昊为何会牵涉其中,到底犯没犯事,统统与他不相干,他只想躲远点,免遭池鱼之殃,沉吟片刻,开言道:
“中外提人,止凭驾帖,此祖宗杜渐防微深意也,叶茂,本官问你,可有驾帖?“
见叶茂张口结舌,刘府尹脸色瞬冷,哼了一声。
厂卫迎合皇帝侦伺臣民阴私的心态,出于风闻便拘拿职官,暮夜搜检资财,酷虐逼供,身为文官,他对此简直深恶痛绝。
“张知县,此事本官自会上本,这等败类还是交由卫署提刑司处置方妥,你意下如何?”
“堂尊有命,敢不遵奉,下官告退。”
张昊来此目的已达到,就坡下驴,起身做足礼数,大摇大摆出衙上轿。
家丁得了授意,给街上围观者大声宣扬:
锦衣卫败类横行不法,府尹老爷铁面无私,已经给狂徒定罪,送卫署严惩!
“府尹老爷威武!”
“青天大老爷啊——”
“狗番子也有今日!”
人群中,裘花安插的僵尸粉高声称颂,狂拍刘绩马屁,百姓都是恨富仇官心理,尤其是如狼似虎的厂卫被惩治,可谓大快人心,一人相呼,十人相应,接着就是轰天的叫好声。
京师地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厂卫耳目,锦衣卫丢丑现眼,东厂即刻就知道了。
皇帝设立东厂,目的之一便是牵制锦衣卫,双方互相监视,彼此制约。
再就是刺事,上至庙堂诸衙热点动态,下至京城地面粮油涨价,都在东厂搜集的信息范围之内,并形成一份密档,以备皇帝查询。
这些密档可以用不上,绝不能没有,在皇帝需要的时候,没有就是失职。
“小兔崽子把人交给刘绩了?我早就说,这是个人精。”
嘉靖晚膳后回谨身精舍,点上一支饭后烟,听完黄锦说的时政新闻,挑眉笑笑,拿起案头的一份报告之际,舒展的川字纹又渐渐深皱。
黄锦一双老眼把皇帝表情看得通透。
“是刑科给事中丘舜指使,陆绎这会儿在外面跪着呢。”
“又是丘舜,去年那个湖广巡抚方廉,不就是送了他五两银子丢的官么?朕记得,六十多个倭寇流窜金陵那一年,兵尚张时彻也是他扳倒的,呵呵呵,这回轮到严嵩了。”
朱道长一脸似哭还笑的表情。
黄锦愁眉苦脸道:
“这人确实是清高好斗了些。”
朱道长喷出一股浓烟,扫视小严北府抄家清单,冷笑道:
“作求惟德,世蕃以昌,严嵩溺信恶子,落得今日下场,不知他作何感想。”
黄锦想起严嵩的孙子跪在自己面前恸哭的样子,张张嘴,终究没说话。
朱道长打开徐阶请禁辽东海运的奏本,开头这样说道:
先是辽东饥荒,暂通海运,导致商人蜂拥而至登莱,私载货物,海禁渐弛,臣恐有后患,疏请禁止海运。
“看来羊城市舶税议不下去了,徐首辅在试探我呢,黄伴,你说丘舜是不是徐阶指使?辽东海运赈灾,也是张昊挑起的啊。”
黄锦垂首谨慎说:
“他们其实都想开禁,无非是觉得课税太高。”
朱道长又是一声冷笑,阴翳浮漫的双目中,仿佛闪动着细碎冰屑,令人不寒而栗。
徐阶显然不如严嵩好使,他给了对方想要的,却没换来回报,让他生出一种被耍的感觉。
奈何君无戏言,首辅更迭无法挽回,提笔批上登莱即日筹建市舶事宜,丢开笔,冷笑道:
“朕若是和他们一般见识,早就气死了,邹应龙不是说严世蕃阴结锦衣卫么,怎么是个人都能使唤他们,让陆老三回去好好拾掇一下。”
黄锦称是,严家倒台是个契机,锦衣卫是得整顿了,疾步去外面交代一句,转身回来道:
“圣上,张昊的事应该是丘舜看不惯。”
说着把案头顺天府尹刘绩的奏本找出来,里面有他在内书房批红时夹的股票和皂引,都是从北府搜出来的,单纸面价值便高达50万银。
朱道长看了皂引上印记,有些是皂务衙门发行的,显然不是张昊所送,但是剩余旧引也价值不菲,真不知道这个小畜生到底送出去多少。
“听说他有个散财童子的花名,老是晾着他也不是事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这小子呢?”
黄锦沉默不语,站在主子的立场考虑问题,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显而易见,为了利益,需要张昊暂时活着,那就只能将其留置京师,而且还要赏赐,个中分寸,着实有些难以把握。
殿内暖气熏熏,朱道长颇觉气闷,起身踱去窗边,推开窗扇,凉风送花香,星河横夜空,他忽然想起那道乩语:
贤人当重寄,天子借高名,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
“海晏河清。”
朱道长仰天长叹,拽住灰白的胡须看看,悲伤禁不住逆流成河,他深吸一口气,眨眨眼退去泛起的潮水,心灰意懒回案边坐下,又想起突然传来的裕王妃怀孕消息,一时间思绪纷纭。
黄锦扭头朝外面示意,很快一碗冰糖莲子茶送了进来,朱道长端茶喝了一口。
“明日去裕王那里坐坐,素嫃也去,这孩子好像再也不来缠我了。”
说话间,泪水忽然就滚滚而下,朱道长瞬间哭得像个孩子。
黄锦慌了神,趋近惶急劝解。
“圣上,公主还小,哪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心思,越是不走动,就越是起隔阂,感情的事儿不就是这样么,要不老奴这就去叫她来?”
朱道长摇着头痛苦呻吟,接过绢子擦擦,靠在椅背上仰脸望着藻井,呆愣半天,慢慢控制住情绪,忽然道:
“朕知道该如何处置了,这小子不是还没成亲么,他和素嫃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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