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地白风色寒,账房炉红炭火暖。
“你哭得我好生愧疚,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好不好?”
春晓想去捂他嘴巴,手却被紧紧握住,泪汪汪含嗔带怨道:
“你才多大,少把生生死死挂嘴上。”
张昊有些好笑,感觉自己的贴身大丫环又回来了,还是那个连他坐姿不对,也要纠正提醒的家伙,叹口气将她轻拥入怀。
他心里明白,春晓并不敢像青钿那样对他千依百顺,规训他的一举一动,其实是奶奶授意,这也是他身为世家子弟的命。
春晓同样有数,知道自己是工具,背地里总会设法讨他欢心,成了他初来大明的唯一依靠,好感一旦滋生,很难磨灭。
阵阵沁人肺腑的女儿家芳香缭绕鼻端,依旧是小时候熟悉的气味,从前他毫无感觉,这会儿却生出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
“姐姐冷么?”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捏捏春晓薄薄的夹袄窄袖,又插进她短风衣一样的锦半臂里摸摸。
“里面穿着貂皮坎肩呢。”
春晓的睫毛微微颤动,宛如蝶翼翩跹花间,她手里捏着帕子,抚上张昊脸颊,忍不住捏了一下,幽幽叹口气说:
“真想陪你进京。”
“有我呢,放心吧,早晚会相见的。”
张昊知道她挂念亲人,春晓还有个弟弟,在京师教坊司,他在京时候特意去见过,已经成家了,不过这是他和春晓之间的秘密,没敢告诉奶奶。
“想捎些什么,回头再说。”
他听到金玉在外面和小良说话,询问他回来没,盯着那双带着潮意的眸子笑了笑,转身挑帘出屋。
孟冬之月,水冰地冻,张昊辞别奶奶北上。
从江阴到京师,驿路约两千多里,六百里加急三天左右即到,不过那是畜命换来的速度。
看见黄河时候,他已经走了七天,与奏折传递的法定速度相比,慢上一倍有余。
不是他故意拖拉,是真的难走,下了枯水季渡口,大伙重新给马匹拾掇绑腿护具,小心翼翼履冰渡过封冻的黄河,又是一日将要过去。
关山暮冷,驿道崎岖,寒风卷起枯枝雪,邓去疾的探马小队回报,西北方向有村镇,张昊拿着慎独堂版本的大明一统志细看端详。
自己没记错,驿站在东北边,又问探马一回,村落确实在西北边,郁闷道:
“黄河改道还是咋滴?尽信书不如无书,向西吧。”
百十人的牲口队进入杏花集,夜幕彻底落下,四野渺无人烟只有寒,村镇上没有足够容纳这么多人马的客栈,大伙只能分开驻扎。
一路诸事都是符保打理安排,张昊一般不发话,随他处置,随队的工匠们照例优待,被安排到本镇档次最高的打尖去处。
清冷的高升店大堂瞬间热闹起来,掌柜伙计忙碌不堪,上茶上菜的的吆喝腔调都带着兴奋。
张昊脱了大氅,帮着李婶母子三人卸行李,老李在北地安顿下来,一家人分居两地不妥,在他的劝说下,娘仨终于愿意去临清。
邓去疾安排好手下布防,见张昊一身老棉袍,笼袖缩脖过来,心累叹口气,这位爷每到一处都要东游西荡,名曰采风,他只能奉陪到底。
泥雪路面冻得梆硬,张昊歪歪扭扭往北边去,集镇上铺面不多,对面不远处一家小店和高升店一样,围了一些叫卖干果零食的小贩。
“老、少爷不饿?”
邓去疾无聊的问他。
“窝一肚子火,啥也不想吃。”
运河冰封,驿路烂得要命,张昊头回品尝大明的行路难,天天乌龟爬,别提多恨了。
“栗子哟,又香又甜的糖栗子呐。”
一个缠头巾的老太太站在一家富户门口叫卖,袄子里填塞的稻草在破洞中探头探脑。
这家富户空房被符保租下,大门洞开,院中人影凌乱,老太太见张昊过来,热情招呼。
张昊剥了一个尝尝,香甜酥面,这不是糖炒栗子,也不是煮的,而是割了口子蒸的。
“篮子我也买了,大娘回吧。”
他摸出一疙瘩约五六钱的银子给老太太,接过小藤篮递给邓去疾。
老太太凑去门洞灯影里细瞧银子,放嘴里咬咬,去追走掉的二人。
“两位老爷,用不了这许多,老妇换不开银子。”
“不用换,大娘快回吧。”
张昊笼着手到村头,远处黑黢黢一片,路口有一家土墙围起的大院子,灯光透过虚掩的破烂门扇打在路上,不时有哄笑声传出来。
墙边光秃秃的树上挂了个牌子,随风晃荡,还有个破烂的酒幌子,被寒风缠裹在树枝上,凑近看一眼,牌子上隐约写着艾四娘正店几字。
推门进院,有人在井边剥皮剔肉,冰雪地上血迹乌黑,寒风刺骨,俩伙计却是赤膊,手中的剥皮刀往来娴熟,干得满头大汗。
“吾操!”
张昊走近一看大惊,宰杀的竟是老虎!
一个伙计笑道:
“客官,马上开饭,这半片是方才一帮子客人过来定下的,本店有满大明最狠的烧刀子,上好的香山甜杆烧!快去大堂暖和暖和。”
“口福来了,就在这儿吃!”
张昊两辈子都没吃过虎肉,这当儿顿时来了食欲,掀开草帘子进屋。
好家伙,满堂破桌烂椅子,上客比高升店还多,足有五六十人,看样子都是小商小贩。
此类小商小贩,既然寒冬奔波,那就不会去高升店花冤枉钱,鸡毛店才是最佳歇脚处。
堂上男女老少都有,形形色色,桌上大多都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手头宽绰的客人,才舍得要壶小酒驱寒,靠着火围子的一张桌边,有个地包天的小年轻在吹牛皮,不时惹得哄堂大笑。
大堂中间是个河卵石垒的火围子,几个巨大的老树根半沤半烧,搞得满堂乌烟瘴气,门口草帘子漏风,这边桌子正好空着,张昊一屁股坐下。
草帘子掀开,一个红光满面、手拿大葱咔嚓的美妇人裹着寒气进来,打眼就称出张昊二人斤两,穿戴还算殷实,算得上好客。
“哎呦喂,二位爷,小店待客不周,多多包涵。”
妇人口喷葱香,极力推销美酒巴子肉,见二人点头,扭腰拉开草帘子,朝外面吆喝一声。
转身抓起油腻腻的围裙,俯身在桌上抹一把,屁股有意无意的往邓去疾身上蹭了一下,顺便把吃剩下的大葱送给张昊。
她见这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喜滋滋接过去,又附送一记秋天的菠菜,笑盈盈说:
“巴子肉方出锅,马上就好!”
妇人袅袅婷婷到了堂中火围子边,一手推开揩油的地包天,一手叉腰吆喝:
“还有谁要巴子肉,不是老娘吹嘘,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我包你吃一回想十回,天寒地冻的,巴子肉大补哩!还有没有?”
堂上没人吭气,那个吹牛皮的地包天叫道:
“四娘,你快点吧,下午就在炖,我不信还没好,连个茶水都无,再没见过你这种做生意的,有钱的都点了,没钱的确实吃不起,你行行好,大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啊!”
“叫你娘的腿,没了是吧,巴子汤两个铜板一碗,驱寒壮阳,不会连汤都舍不得喝吧?亏你们还是生意人!”
艾四娘转圈询问,尤其不放过熟客,嘴皮子好似刮大风打野鸡,连讽刺带打击,逼得一些面嫩客人乖乖掏钱喝老虎汤。
“小五、上饭啦!”
艾四娘围裙兜着铜钱,扬声高叫。
不大一会儿,两个满手血腥的伙计抬着一锅老巴子肉进来,大堂里霎时间饭菜飘香。
张昊拿筷子戳戳面前一瓦盆烂熟的虎肉,口水直流,直接上手,埋头猛啃,大明虎患严重,害虫就得可劲的吃啊。
“嗝——!”
艾四娘打着酒嗝掀帘进堂,醉眼乜斜瞅了一圈儿,发现张昊桌下的栗子篮,入座拈一颗剥开。
“哟,二位客官,这不是熊姥姥的糖栗子么?”
见邓去疾一副生人勿近模样,撇撇嘴,又去问满嘴油腻的张昊,眼波撩人说:
“小公子,味道可还如意?”
张昊嘴里大嚼,连连点头。
“好好,好吃滴很,就是少一味辣椒。”
艾四娘笑道:
“听口音,小公子顺天人吧,大年下走亲戚?你倒是个嘴刁的,辣椒高升店就有,可他家有巴子肉么?”
张昊撕咬虎筋就口大葱。
“大嫂,你们倒是好手段,老巴子咋捉滴嘛?”
“呵!”
艾四娘一拍大腿。
“这方圆百里,谁不知我家男人打虎将的大名,告诉你也无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老巴子扑来,你便一个滑铲从它身下滑过,竖起刀子将它肚子划开,内脏掉落可不就死了么?”
张昊目瞪狗呆,嘴里肉也掉出来。
艾四娘咯咯大笑,起身去堂上,拿勺子舀了锅中肉汤给老客送福利,顺带抛个媚眼,埋怨一通,客人无不色授魂与,满腔欢喜。
艾四娘舀了一勺带着碎肉的汤汁,来到角落那张桌子,要往那个面朝墙壁的客人碗里倒。
那客人戴个破毡帽,脸庞肮脏,看眉眼分明是个小姑娘,勾头捂住碗不要肉汤。
艾四娘笑道:
“看这孩子,还怕姐姐问要钱不成?”
顺手浇到旁边老汉碗里,转身走了。
老汉没口子称谢感激,把自己饭碗推给女儿。
“凤儿,来,爹和你换换。”
“爹你吃吧。”
叫凤儿的小姑娘摇头,抱着自己的泡菜杂粮饭往嘴里扒拉。
老汉端碗把上面的碎肉拨到女儿碗里,叹口气,闷头吃饭,听到院里传来闹嚷嚷动静,父女俩都是惊慌扭头,盯着帘门处。
艾四娘喜滋滋赶紧出去,果然是买巴子肉的豪客来了,邓去疾斜一眼,来人都是他的手下,一个护卫掀帘子进来,趴他耳边嘀咕一句。
邓去疾对张昊小声道:
“有二十多人从南面河沟里过来,像是官府的差役。”
张昊打个饱嗝。
“看着点就行。”
邓去疾给手下示意,来人出了饭堂,跟着抬上虎肉的同伴一起离开。
张昊推开汤汁不剩的大海碗,心满意足,不过满嘴满手的油腻不大舒服。
“我去洗洗。”
他没去前院,穿过大堂往后院去。
“爹,我先回去。”
饭堂角落里,填饱肚子的小凤擦擦嘴。
“看着点路,地上滑。”
老汉叮嘱一句,女儿大了,有些事当爹的需要避避,望着女儿去了后面,拢手靠墙,蜷缩在角落里,眼睛不时扫向前门帘子。
小凤见那个少年去了西边茅厕,后院再没别人,没回自己屋子,飞快跑去一间透着灯光的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垚庆哥。”
客房门扇拉开一条缝,女孩闪身进去,穿着短袄棉裤的的年轻人随即关上门。
“小凤,给你爹说了没?”
女孩顿时难受得要不得,缓缓摇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脸上抹的泥灰被冲刷掉,灯下露出细细两道瓷白的肌肤。
“我等一下就和爹爹说,你真的能带我们去临清?”
“我童垚庆说话算话,否则天打雷······”
小伙指天发誓,瘦巴清秀的脸上满是坚毅。
“快别这样,我信你!”
女孩踮脚抱住他举起的胳膊,忍不住扑他怀里,心头砰砰的跳。
“垚庆哥,你真好。”
张昊才不会去茅厕,他是雅人,五谷轮回也要挑个风景秀丽所在,见周围没人,怼着柴房墙根放水,完事儿系上布腰带回大堂。
路过大堂中央的火围子,伸手烤了烤,心下慨叹,火塘一圈的桌椅才是本店唯爱屁雅座啊。
前院似乎有人喝叫,脚步声杂沓,大堂草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拽掉,一群官兵蜂拥而入。
“东厂办事!全部给咱家滚到墙角去,说你呢!”
领头的锦袍中年人尖着嗓子大叫,官兵们张牙舞爪驱赶食客,堂上顿时大乱。
张昊听到东厂二字就惊了,老子东窗事发啦?口音不对啊,一个人说中州话还罢,这些穿胖袄的家伙,咋全是芝麻叶面条的调儿?
东厂千户、百户各一,掌班、领班若干,办事番子多是借锦衣卫的人,难道只有那个锦衣人是番子,其余人都是借调的卫所官兵?
两个不长眼的家伙拿刀冲邓去疾咋呼,被他劈手夺过扔进火堆,俩货惊叫倒退。
“哎呀、好狗胆!”
“承奉老爷,有硬茬子!”
邓去疾成功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被团团围住,张昊叫道:
“把他的腰牌拿来我看。”
“你们什么人?找死吗!”
那锦袍人掐着兰花指尖叫,显然是个太监。
邓去疾心里也在犯嘀咕,突然窜到围上来的六人侧翼,手肘撞翻一个,人已经绕到太监身后,圈手捏住他脖子。
“动一下就死!”
那太监惊声尖叫:
“俺是伊王内官,尔敢!”
邓去疾拽下他腰牌看一眼,上面刻着东缉事厂番号,大是惊疑,甩手扔给张昊。
“你是伊王内侍?东厂几时在洛阳设分号了,我怎么不知道?特么天寒地冻,大老远的,你来开封府作甚?”
张昊打量铜牌,大惑不解。
那太监腰杆子一硬,叫道:
“俺乃伊王承奉内官,厂督座下,奉命办差,你们莫要执迷不悟,还不放了咱家!”
张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把腰牌塞进口袋。
“你家厂督是谁?”
“小子大胆!”
死太监呲牙发威。
“好狗胆,你们是何人?!”
封锁客店外围的官兵得知大堂出事,留下几人在外照应,剩下的呼啦一下子涌进大堂,领头的披甲校官惊怒咆哮:
“快放了内使老爷!”
邓去疾拖着太监,缓缓退到火围子边。
“内使老爷是吧?老子问你话呢。”
张昊从靴子里抽出匕首,一刀戳进死太监大腿。
“你家厂督是谁,来此作甚?”
大堂的惨呼尖叫传到后院,屋中沉浸在甜蜜中的二人同时一愣,童垚庆按住小凤肩膀,急道:
“待这里别乱跑,我去看看!”
女孩慌张点头,童垚庆吹灯窜出屋子,溜到大堂后门,拉开帘子偷觑,竟是官兵!
他的瞳孔瞬间一缩,退后几步观看围墙,一个箭步扒上墙头,摸到后院房顶看时,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客店后门也有官兵。
黑暗里,也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他慌忙返回,爬到大堂房顶,揭开屋瓦,下面的大堂里乱成一片,挪到脊瓦上,微微探头。
院里没人,院门外影影绰绰有人把守,四哥他们可能全被堵在屋里了,他很想跳墙夺路而逃,想起小凤,心里刀割一样难受。
又想着大哥、二哥和嫂子绝对不会出卖他,咬牙原路爬了回去,狸猫似的跳下围墙。
小凤在门缝里见他过来,慌忙开门,童垚庆闪进屋,靠着房门急促的喘息。
“垚庆哥,是狗王的人吗?”
小凤在黑暗里哭着抓住他摇晃。
童垚庆脑子里嗡嗡作响,能听见自己牙齿在打架,暗骂自己窝囊废,发狠道:
“跟着我就是!”
他推开小凤,摸到床下的货郎担子,抽出扁担,他的扁担两头包有铁钎,本就是防身武器。
“不!垚庆哥,我爹还在前面,我不能连累你,你不用管我,我跟他们走!”
小凤已经明白他要做甚,泣不成声的去夺他手里钎担。
童垚庆忽然愣住了,他们兄弟几人,这二年一直单独行动,从不与道上人合伙做买卖,官府不一定是来捉拿他们,很可能是为了小凤,他心里豁然一松,接着又生起极度的羞惭。
“我带你从后面杀出去!”
“不要!”
小凤一把将钎担夺过来塞床下,接着就去解自己的腰带,又过去解他裤腰。
“哥哥,你要了我吧,我宁死也不会让狗王糟蹋。”
童垚庆陡地一颤,一具温热绵软的身子已经扑到他怀里,诱惑、绝望、不甘、羞愧、愤怒、濒死,各种情绪汹涌而至,瞬间烧坏了他脑子。
黑暗之中,小凤疯狂的缠在他身上,外面所有的一切渐渐消失,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销魂蚀骨的极乐地狱,童垚庆不顾一切的投入进去。
撕裂融合,生死苦乐,俱在其中,小凤不知道是欢愉还是痛苦,发出若似哭泣的呜咽。
朱颜血泪,于焉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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