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狂兼雨横,急点跳珠侵帘栊。
“少爷,港口来人,崔管事的船队在浯屿。”
雨还在下,遍地泥泞,浪里飘没进屋,站在上房屋檐下隔窗说了一声。
悬窗竹帘里的张昊惊讶停笔,急道:
“没事吧?”
“来人是黄小甲手下伤兵,属下问了,没事。”
张昊以为妻子早就到了呆蛙,不明白她为何还没走,寻思片刻,吹灭残烛起身道:
“收拾一下,回香山!”
乌云催雨,紧一阵慢一阵,无休无止,屋村港口桅杆如林,泊满了大小船只。
张昊登上大座船,洗漱一番,候着随行人员陆续赶到,随即扬帆出港。
浯屿岛与小担岛之间的海域深阔,出入月港和厦门的商舶必由此通过,而且浯屿岛西有避风港,这是周边小岛所不具备的条件,老唐大军到来后,这个咽喉要塞已恢复驻军。
修改呆蛙规划书的当口,闻报妻子来了,披上蓑衣去甲板上观望,一艘快蟹正在靠过来。
幺娘爬上绳梯急急进舱,突然看到池琼花出现在这里,愣了一下,蹙眉道:
“你儿子就在那艘夷船上,要不要送你过去?”
“不、不······”
池琼花接过她解下的蓑衣,惊慌摇头。
“他不愿见我,我、我也不想见他。”
幺娘难以理解这个女人,进舱房扯开大氅系带,横眉冷目问:
“她怎会在此?”
“被沈斛珠抓来的,她们是老相识。”
张昊把她的大氅搭吊床网兜上。
“我以为你到了呆蛙呢,咋回事?”
“没事,这是最后一批,昨日雨大,索性过来避避风头。”
幺娘将擦脸棉巾丢桌上,入座吁口气,微微地眯着眼睛,眸光似针,咄咄逼人。
“那个女人留不得!”
她说的是沈斛珠,张昊埋怨道:
“你杀气太重了,咱不说她,我听水鬼说入夏黑水沟凶险,姐,跟我回香山吧?”
幺娘一颗心瞬间柔软,伸手拉他。
张昊故意羞答答侧身,顺势坐妻子腿上。
“作怪!”
幺娘红着脸一把推开他,心说这家伙的个头像草一样疯长,都快赶上我了,正色道:
“许朝光一肚子坏水,这么多人口,不过去盯着怎么行,你放心,我不会去倭国。”
船只起伏不定,外面风雨似乎又大了,天海杳冥,舱室内也变得昏暗。
点上蜡烛,夫妻二人坐窗边说话,闻报到港,都没有下船的心思,甚至希望大雨不要停。
大雨不终日,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当晚便云开见月明,翌日碧空如洗,幺娘不理会他劝阻,带上规划书返回座船,下令船队起航。
号角声声,池琼花侧身靠在舱窗边,终于看到儿子站在船头的身影,瞬间泪如雨下。
甲板上,张昊望着幺娘的船队驶向远海,渐渐消失不见,一把夺过酒鬼三的葫芦,仰头猛灌。
“呜——!”
赤礁港望楼上,了哨看到海上船队打出的旗语,平安号顿时响彻二道岭内外坊区。
港口海防设施还在兴建,防波堤内增筑大鱼、礁尾、腰城、妈祖宫等几个铳城,连成一气,每丈设有炮台,没有火炮,只有弩炮。
张昊站在甲板上,看到二道岭上新起的城防建筑,回想进入江口北上,沿途所见的诸港景象,深感这是在花冤枉钱,必须踩刹车了。
“她怎么在少爷身边?南仓那边报失踪,属下差点把香山翻了一遍。”
刘骁勇在二道岭接到张昊,回火药坊汇报完正事,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张昊酌口茶,摇着折扇说:
“她被方家人掳去月港了,曹巡检说码头住了几个倭商,你安排的?”
“守澳官丁良弼带来的,还有几个葡夷,听说少爷下乡督耕,便去了省城,返程得知少爷未归,便把几个倭狗留在港口,其余人回了濠镜,对了,月初省城易师爷来过,少奶奶招待的。”
张昊笑笑,濠镜布鲁托收到月港覆灭的消息,肯定着急上火,想方设法打探风头。
杂务还没处理完,天色就黑了,忙到二更天,在火药坊歇下,次早城门开时回衙,几个小丫头来回穿梭,端果盘沏茶水,喜笑颜开。
“我在城外吃过早饭,端来恁多吃食做什么,都不要忙了。”
张昊拈块糕点给金玉,捏捏她脸蛋。
“又吃胖不少,早晚吃成小肥猪,小燕子你得多吃些,老吃素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这女孩儿自打得了神书,自己支锅做饭,丁点荤腥不沾,叫人无语至极。
“她们都把肥肉给我,不吃就浪费了。”
金玉靠在少爷身上,眼睛笑成了月牙,摸摸肚子,好像是有些大了。
小燕子淡眉含愁,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早年吃荤太多,法术一直不灵,烦!
宝珠、荼蘼见少奶奶脸色不好,悄悄溜了,小燕子跟着离开,只有金玉傻兮兮问长问短。
张昊笑着应付几句,让她去玩。
宝琴摸出钥匙给金玉,小丫头跑去书斋把信件拿来,临走想起一事。
“少爷,小燕子教我扶乩,可好玩了,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好,有空咱们再玩。”
宝琴坐在太师椅里,摇着团扇说:
“胖虎派人送来一批礼物,还有,易先生交代你小心,上面可能要把你调走,杜知府的信我拆开看了,按察司要办你。”
张昊抽出信笺抻开,果如媳妇所言。
按察司要发飙,同样是因为月港覆灭,仅存的私贸港濠镜在他手里,不搞他搞谁?
小媳妇持家有方,逢着节气总要让人去省城送礼,老杜能通风报信,也算够意思。
“哎!你干嘛去!”
宝琴见他烧了信笺,起身就走,丢扇箭步如飞,一把拽住他。
张昊故意装傻说:
“出去这么久,我得去前衙看看呀?”
“得了吧,衙门一个二个闲得捉急,都盼着那个佛山富商赶紧把戏园子建成呢。”
宝琴环腰搂着不松手,眼波含嗔,黛眉藏怨,柔弱无骨似的腻在他身上。
“瞧你那样儿,逗你玩的。”
张昊笑嘻嘻揽住小媳妇削肩。
“小宋说你昨日就回来了,害我等了一夜,狠心的小冤家!”
宝琴的小拳拳挨着他便一丝力道也没了,整个人彷佛化作一汪春水,要将心上人包围。
“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
“怎么不想,昨日急着把杂事处理掉,不就是想好好陪你么。”
小媳妇穿着窄袖绢衫,衬着鼓囊囊、沉甸甸的绿纱小衣,下面系一条大红裙,压着鹅黄绣鞋,天热汗多,她的脸蛋没有着妆,素面娇红,金步摇流苏呖呖垂拂蝉鬓耳边,美若画中仙。
“呆子,美吗?”
张昊去啄红艳艳的唇瓣,调笑道:
“当然美,美极了!”
“咱们去书斋。”
宝琴环着他脖子,呵气如兰,可惜两腿被裙子束缚,否则已经缠在他腰上了。
张昊打横抱起媳妇,转廊去书斋,笑道:
“好像轻了些。”
宝琴和他耳鬓厮磨,哼哼说:
“幺娘呢,你舍得把她丢开?”
“王小姐,我服了你。”
张昊亲亲她脸蛋儿,怅然道:
“她去小琉球了,怎么劝也不听。”
宝琴心里暗喜,涂着丹蔻的指甲摸索到他腰间掐了一把。
“今日不准你乱跑。”
二人在书斋里腻歪许久,出了一身汗,去澡房冲洗换衣,手拉手去园子里遛跶。
二黑长得好快,趴在狗窝里,看见他扑棱一下耳朵,再无反应,几个小鹅在它眼前来回晃悠,同样无动于衷。
“怎么懂事了?”
宝琴挽着他胳膊厌恶道:
“金玉看不住它,把母鹅翅膀也咬伤了,金燕揍它一顿,又栓了许久,这才变乖,太阳好热,去树荫里,不知今年会不会闹蝉灾?”
中午菜肴丰盛,张昊让宝珠把大伙的碗筷取来,一起吃席,宝琴笑吟吟没摆脸色。
饭后一起玩麻将,消消食去前衙签押房。
焦师爷午睡方醒,被祝火木叫过来,进屋便道:
“老爷,为何把姓涂的抓来?”
张昊翻看公文、账册,头也不抬。
“稀饭吊着,饿不死就行,神京报派来的人在哪儿?把负责人叫来。”
“住在吏舍。”
老焦让祝火木去请高先生,诚恳进言:
“他们三天两头往下面跑,写的文章学生看了,吹捧得有点厉害,老爷,过犹不及啊。”
张昊点头。
“我来说,你来写。”
看来又有新动作了,老焦习以为常,坐案头铺开纸,耳听手录,完事呈上,捻须沉吟道:
“南部开发规模太大,两三年之内,怕是见不到多大成效,老爷除非连任,否则就是为他人做嫁衣,再者,开发牵涉地皮征用,必定有人从中作梗,如今来香山经商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大好局面,来之不易,万一?”
“蝲蝲蛄叫不耽误种田,三年任期,我才干了不到半年,不急。”
张昊放下草稿,翻看官皮箱里的往来公函。
老焦不再多嘴,拿上布告草稿去承发房。
一个黑瘦儒生跟着祝火木进来签押房。
“小人高劲荪,拜见县尊老爷。”
来人戴一顶破旧方巾,儒衫袖口磨花,眉眼精明,皱纹深深,学究气里带着城府,一看就是个饱经世事,郁郁不得志的积年老酸丁。
张昊索要对方采风问俗的手稿,大致翻看一遍,老焦所言不虚,写的都是神马玩意儿,留下下几份描写地方风物人情的,其余递给祝火木。
“都烧了。”
高劲荪闻言脸色变得煞白,额汗瞬间就下来了。
“报刊是投枪匕首,是东风化雨,要让饱食终日的士大夫看了食不甘寝不安,不敢作恶,要让百姓看了拍手称快,觉得你是他们的贴心人,你写的是啥,不知道神京报办刊宗旨?”
张昊见他两股簌簌,神色灰败,让其坐下,示意祝火木端茶给他。
“城东新区准备办个印刷坊,老焦说你才华尚可,南海报社暂时交给你,一切按神都报规矩来,第一期时事主打月港清倭大捷,随后会给你一篇详稿,商贸主推咱们的产品,本地按章纳税的商家也要大力宣传,可有难处?”
“没有!小人一定深刻反省,深挖错误根源,努力提高业务素质,保证完成老爷交代的任务,把南海报办成大明最好的邸报!”
高劲荪恍若从地狱一步超生至仙阙,起身大表决心,激动得声音嘶哑、眼飚泪花。
神京报社待遇之优厚堪称大明独一份,他经过层层选拔才被录用,因为优秀被分来香山,适才他以为自己完了,不料眨眼就被提拔成主编,不,是社长,他知道自己发达了。
张昊没在签押房多待,回后衙写稿,给月港大捷造造声势,顺便把自己的痕迹抹去。
再就是大开发亟需人手,要借南海报广而告之,诚招天下英才的文案也得靠他绞脑汁。
“夫人莫要捣乱,没见我在做正事么。”
张昊见茶杯递到眼前,只好接过来喝一口,小妖精靠过来也就算了,手上也不安分。
宝琴又往他身边挪挪,嗤嗤笑道:
“你写你的,人家也没拦着。”
后宅无幺娘,宝琴称大王,张昊幸福且苦恼,索性把她抱怀里,至少能让她老实些。
流莺百啭啼窗户,斜阳一抹照县鼓。
夏日夜短,晨鸡叫两声天就亮了,刘骁勇一早亲自带着潮州来的信使进城。
到衙在签押院值房候了一会儿,等信使离去,把少爷要的大尖屿赃物清单之类递上。
“······,罗龙文从省城直接去的背风港,那边鸽信过来我才得知此事,他身边跟着方家奴仆······、
······,南部开发的布告送去各坊都,次日就有谣言,说少爷、这个······”
“小祝告诉我了,不就是说我要丢官滚蛋么,哼、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张昊冷笑连连。
“不是这些事,是······”
刘骁勇斟酌用词,嗫喏道:
“外面在传说少爷贪花好色,强抢方家寡······”
“卧槽!”
张昊好似中枪的兔子,一蹦三尺高。
“好、好、好得很!”
方家为了搞臭弄垮老子,连名声都不要了,够狠、够毒!接下来怕是要刺刀见红啊。
他瞪着大眼珠子气呼呼坐下,喝口茶压压火,沉吟道:
“倭寇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换做旁人攀上内阁首辅,我还能相信,方家不行,出再多钱也不行,除非严家父子俩活腻了。
严查来往船只,一条方家的也不要放过,告诉赤礁港的倭商,交易量越大,优惠越多,要在濠镜交易,这边不行,望他们理解。”
刘骁勇称是告辞出衙。
他心里有数,少爷把濠镜的葡夷和倭子当猪,拿糠哄着,丁提调甚至得了授权,租给倭子地皮,准许他们营建仓库,呵呵,猪是留着过年的,必须好生伺候,养得越肥越妙。
宝琴卧在廊下躺椅里小憩,听到他脚步声睁开眼,慵懒道:
“这么快,打个盹儿就回来了,你不是躲我么?”
“正事,少奶奶你且享受着。”
张昊脚步不停,拐去了书斋。
握拳给小姐捶腿的金玉纳闷道:
“小姐,少爷躲你做什么?”
宝琴一把抓过她按在自己身上,噼哩啪啦打屁股。
“知道错了没?”
“小姐打的好,奴婢一定改。”
金玉从小被打皮的,根本不在乎,只管认错就对了,趴在小姐身上,小鼻子嗅啊嗅,那股奇怪的香气愈发浓重了。
小姐爱试香调香,让她每天把器具擦一遍,她搞不明白,那些香气闻起来差不多,小姐是如何分辨出彼此差异的?
“小姐,你身上好好闻,教我调香吧,哎呀!疼死我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宝琴抽得自己手疼,死丫头却没事人一般,无奈道:
“药名都记不住,如何调?打死也不管用的蠢东西。”
张昊坐在书案前拆看信件,是老师亲笔。
潮州那边剿寇进入收尾阶段,老师没忘记他的请托,为了他,与两广总督郑綗做了一笔交易,写的很隐晦,让他勿忧,方家死期到了。
信上没提绘图师的事,下西洋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他手里那帮茂才师爷水平有限,原本想让老师帮他找一些精英士子,看来希望渺茫。
把信笺点了,起身来回踱步,老唐这个大腿真的没抱错,像个老师的样子,这老头早年一根筋,蹉跎了半辈子,看来终于学会变通了。
还有罗龙文这厮,突然现身背风港,应该是严东楼派来的,身边跟着方家奴才,貌似勾搭上了,可惜方家底子太脏,攀附严家是做梦。
这些事都不算啥,满天飞的流言蜚语才可怕,他这会儿气得咬牙切齿,恨自己胆小!
沈斛珠还在他手里捏着当人质,因为他怕死,担心方家给他来个肉体毁灭。
可他没料到,方家一点逼脸也不要了,反手把这么个屎盆子往他头上扣,按察司正要搞他,这件事是最好的借口,他虽然不怕,但是清名完球了,将来如何官居一品?
管中窥豹,可见方家若是真想杀他,绝不会有任何顾虑,老子果然还是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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