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梨雕花多宝盒内部是一个个参差错落、横竖不等的空间,大匣套小匣,除了装有龙涎香的匣子,尚有琳琅满目的珠宝饰品匣子。
宝琴发觉这些新奇的西洋饰品是一整套,手足佩戴还算简单,固定头发、胸腰的饰品尤其繁复,仿佛小衣,还有几个饰件好生奇怪,她来回比划,不知道该佩戴何处。
海船颠簸一下,她赶紧把宝贝收起,抱着多宝盒子去茶几边坐下,取一件给他看。
“这些饰件像是胡人舞姬所用,耗费的宝石真是不少,就是太粗笨了,这一件倒是精美,却不知戴在何处?”
张昊接过饰件,指头肚大小的红宝石镶嵌在金托里,上面有钩环,是个脐饰。
他取了几个小匣子打开,哑然失笑,这是一套异域情趣首饰,花样繁多,来路可疑。
“这玩意儿是戴肚脐上的,要打孔,你连耳孔都不愿打,还想戴它?”
宝琴拉开短衫,把宝石放脐窝试试,果然如此。
“我才不要戴,玩玩就行,你看这个透明药玉,小棒槌似的,好奇怪?”
“这是水晶,中午用的酒杯才是玻璃,嗯、夷人把药玉叫玻璃,原本要收葡夷港口占用费呢,又吃又拿的,愧对皇上啊。”
“又吃又拿就对了,否则来这个破地方做官图啥?”
张昊斜眼,假装生气,探手去拧她嘴巴,手指头差点被咬断。
他没心情教育媳妇,古今中外,无官不贪,而且贪腐十有八九与家人密切相关,人性便是如此。
老船长下这么大本钱,自然是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要插手海上走私生意。
其实他无力插手,佛山冶铁业有哪些巨头,不难打听到,比如最牛逼的霍韬家族。
霍家控制佛山1\/3铁坊,韶关铁矿由族丁开采,通过西江霍家船帮运输,佛山工场分包给依附的工匠,最后通过方家和葡夷出口,矿运产销近乎一体化,产能和效率比官营高太多。
该家族核心人物霍韬,乃正二品礼部尚书,已经翘辫子,霍韬之子霍与瑕是今科进士,成为新任霍家政治代理人,他打算调查佛山冶铁,翻看同年录找关系,然后就发现了这个同年。
也就是说,霍氏家族是官商一体巨头,小乌鸦站在猪背上,通常看不见自己黑,他看得见,张氏产业也是官商一体,天下的企业皆然。
官商自古一家是现实,他已经悲哀到麻木了,而且他很清楚,大明亡于官僚资本。
天朝上下几千年,向来是重农抑商,也就是资本必须跪附权力,否则就要祸国殃民。
后世砖家反思商人为何不能摆脱对官场依赖,要建立一支独立的力量,非蠢即坏。
商人或者说是资本,决不能凌权掌权,个中原因,饱受鱿鱼关爱的老美屁民感受最深。
“问你话呢?听到没!”
他被宝琴拉扯回神,见她拿着水晶棒放在眼睛上,到处张望,笑道:
“别玩了,这是角先生。”
宝琴瞠目结舌,妈妈的角先生和这个不一样啊,哎呀,还真是这玩意儿,丢死人了,红着脸手脚麻利的把首饰收好,咦?不对!
“你怎会知道?”
“人丑就要多读书,愿与君共勉。”
张昊诚恳说道。
“一肚子歪门邪道,就知道你是个不老实的。”
宝琴丢给他一个白眼,抱着百宝匣子去里间,忍不住又把饰品盒打开,这么多宝石,不佩戴真是可惜,穿孔好痛的说,肚脐怎么穿?
外间传来脚步动静,她侧耳倾听,是芫荽来送茶,两个人没说什么,那丫头很快就出去了。
看来身边没人伺候真的不行,疍家女太随便,得赶紧给芫荽找个婆家打发走。
张昊喝口下火苦茶,依旧思绪纷纭。
龙涎香是添火壮阳神品,炼外丹必备,市舶司号称天子南库,宫中本不缺此物。
宁波争贡事件后,倭患大爆发,朱道长怒罢沿海市舶,域外宝货日益匮乏。
朱道长所用龙涎香,必定是广东海道副使汪柏从濠镜夷丑手里获取,错不了。
葡夷占据满喇加,控制了欧亚香料贸易通道,其实也点在修仙的朱道长要穴上。
夷丑显然不明白龙涎香的真正价值,否则不会卖力讨好他这个香山知县。
葡夷暂时动不得,那就要妥善利用,香山缺人,贩些倭女过来,会不会人气爆棚呢?
蛮风瘴雨晚来急,侵晨归舟到港头。
飒飒秋雨中,帆船进入赤礁港,张昊戴上雨笠来到船头,笑弯了嘴角。
港口人流如织,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外出将近半月,家里变化相当喜人。
让坊丁送宝琴她们回城,上马来到酿酒作坊,搭建的简易棚子罢了,旁边工地还在挖地基。
值守的坊丁打开储酒房,刘骁勇掀开一个大缸,舀了些倒碗里。
“甘蔗酒不比粮食酒差,就是劲太大,疍妇民夫一下子醉了上百人。”
刘骁勇心有余悸道:
“老王让大伙试酒,那些民夫逮着猛喝,个个不省人事,第二天都醒不过来。”
张昊去门口细瞧酒色,稍微有些绿,香气扑鼻,让老刘点火,火苗瞬间窜起,淡蓝无烟。
刘骁勇大吃一惊,这等暴烈,怪道那些民夫会醉死过去。
张昊闷熄火苗,小尝一口,火烧火燎的,这度数绝对能当酒精用。
酒水抽干,脱掉鞋袜掖腰里,冒雨践泥去造糖的棚子下看看。
为了防止蝇虫,作坊的门窗挂有纱帘,一个匠师在教授疍妇们熬制余料,空气里弥漫着香甜醉人的味道,不负我灯塔国美名。
刘晓勇道:
“应征的制糖匠不少,不过只会做土糖,做不来白砂糖,除非少爷亲自出马,否则府城的官坊匠作不敢来。”
“土糖就行,制白砂糖不急。”
张昊拈块黑黢黢的边角料尝尝,香甜可口,其实土糖比白砂糖更有营养,无非是卖相差。
林边空地是甘蔗库房,乌鸦鸦几排高脚仓棚,还有人肩挑车推在往这边运。
他这会儿才回过味,挤满港口的小船是邻县来送甘蔗的,水力磨坊最快也要年底才能建好,我是不是太急了些?
“注意下雨霉变,若是烂掉太可惜,老王呢?”
“估计又喝多了,一早就没过来。”
刘骁勇忍住没有埋怨,老王是江阴田庄的老人,他不大好管。
张昊气得大骂:
“狗日的在家就撺掇我造酒,自己做的酒不敢尝,让别人当替死鬼,库房钥匙不能交给他,这酒喝多真会死人。”
一行人马翻过二道岭,张昊驻马眺望弯曲的河道。
这条河流经城东,穿过岭沟入海,是县城通往港口的捷径,前两任都想拓宽岭沟小路,奈何开山是大工程,根本没有充足的财力人力。
火药坊工地就在河边,县城背靠五桂山,木料多有,石材不缺,那一截城墙也能利用起来,归根到底,倘若人力充足,一切都不是问题。
“费青那边如何?”
“老赖太多,他人手不足,又不放心巡检衙役,只好雇人盯着那几个粮商,眼下富户都在腾仓,嘴上说是卖去省城,难保不会半路出海。”
刘骁勇见少爷沉默不语,又道:
“两个受灾坊都的秋粮依旧收不上来,户房管保、催征衙役,被容典史打了板子,来个焦师爷,没见到少爷,他不敢用印解粮,衙门里都奇怪,咱县拖到现在不解运,上面竟然不闻不问。”
“还不是那盒金叶子在起作用,忙你的,别送了。”
张昊抖缰摧马回城。
事务繁多,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香山池浅王八多,别看是个下县,饶开翰做过统计,富户一直在增加,而且多是外地人。
烟瘴蛇虫之地是老皇历,这里再差也是一年两收,吃咸鱼就米饭,单夹衣可过冬。
当然了,寻常百姓无非是沾些天时地利的光,难逃人祸,摊派的苛捐杂税要命。
签押房有常例薄,民匠、盐鱼、商铺等各行业,每年要上缴两千多两的例钱。
这是知县个人的合法收入,因此上任饶知县并不指望俸禄过活,大明衙门皆是如此。
毕竟知县年俸不足三十两,养不起家丁幕友,没法编织关系网,风花雪月更别提。
除了大老爷,还有六房院局也得运作,因此胥吏的吃穿用度也要从百姓身上刮油。
整个官僚系统,便是在常例的支持下运转,言而总之,苦的是屁民,豪绅连年有余。
香山的富户也是粮商,他们每年走海路偷偷贩粮去胡建,获利是本地的三倍。
胡建八山二水一分田,离开市舶海贸,便无法养活太多的人口,朝廷禁海,要了亲命。
小民苦于徭赋,困于饥寒,唯有怒犯天条,轻生死逐海波,这是倭乱不休的根源之一。
眼下是香山富户粮仓出旧纳新之时,坊都派出所陆续成立,粮食动向逃不脱他耳目。
只要这些人按章纳粮纳税,走私粮食去胡建他不会干涉,海寇夷丑才是心腹大患。
珠三角洲处在发育之中,香山三面环海,形同孤岛,周边辖地还分布许多小岛。
马宝山测绘的图册,比县衙的地舆图更细致,上面有御倭迁界放弃的众多野生岛屿。
什么鬼畔、鹿胫、大磨山、小磨石、白藤屿、鸬鹚洲等等,岛上的百姓堪称化外野民。
岛民被官府迁界一批,随后又冒出一茬,这些野岛,其实就是倭夷海盗的自留地。
濒海之民除了捕鱼生计,还为倭寇夷丑走私粮食货物谋利,民情笃厚只是表象。
实质上,珠江三角洲的海陆区域,是一个盗贼日炽、走私猖獗、无法无天的世界。
强龙难压地头蛇,好在粮食丰收粮价会大跌,土豪不会急于脱手,留给他的时间还有。
到衙赤脚下马,他直接去了签押房。
开锁进屋,只见案上公文山积,这个新来的师爷果然胆小如鼠。
焦师爷正在户房翻看粮科账目,听说老爷传唤,急忙收拾账册去见。
焦师爷跟着送水的坊丁,进来签押厅里屋,作揖行礼,得了示意,恭恭敬敬坐下。
张昊搓洗泥脚,扫一眼新扎师爷,中等身量,黄净子脸儿,三缕清须,文绉绉的。
此人的情况马宝山和老刘都说过,是个嘉兴秀才,考举屡屡失败,做过书吏,教过私塾,还有凤翔府扶风县四年幕僚的资历。
时下师爷叫幕友,嘉兴绍兴不远,他有些好奇,问起后世大名鼎鼎的绍兴师爷。
一番问答,原来绍兴的师爷行业尚未起步,当地读书人目前钻研的是胥吏行当。
老焦陪着东主扯了一会儿闲话,见对方穿上鞋袜,把手边的秋粮账目审核清单递上。
“学生算过两遍,各乡数目并无差池。”
读书人以科举论高低,老焦自称学生并不差,张昊接过账单瞅一眼,有些好笑。
无它,收上来秋税比去年多,所差只有遭灾那两个坊都,也就是说,今年正税任务超额完成,怪道刘骁勇说容典史要打板子抖威风。
他故意把征粮任务交给容典史,困扰老饶的头等大事,就此烟消云散,对方不给他装逼打脸之机,借机整顿吏治的打算,只能熄火。
“印不是给你了么?写几个通告下去,从即日起,本县杂役全免······”
“万万不可!”
老焦闻言惊得站起。
他被忽悠南下,杀胚们逼着他跋山涉水,差点摔死,若非他遇事多能隐忍,幸又被调来县衙,怕是忍不住寻机逃走。
眼下他严重怀疑这娃子是个失心疯。
“老爷容禀,不说衙门开销,各处库仓驿铺、修路水利、还有解运事宜,处处要人要粮,免了徭役,何异于斩断奔马之腿,三思啊!”
张昊抬手示意他坐下。
“先别急,听我说完,老赖拖欠的还要收,尤其是那些地主富户,绝不能便宜他们,各乡都要建常平仓,全指靠这批粮食呢。
今年税粮全部留下,算是我买的,银子解运去府城即可,以后农田水利、修路架桥都要给银,哪个会不愿意来?用不着担心。”
不收钱还要送钱?!
老焦的脑子转不过来弯,愣愣坐下,看看窗外的萧萧落雨,确定不是做梦。
喝口茶定定神,心说我真是糊涂,此番鬼迷心窍南下,不就是听说这小子是东翁吗?
破县一年不足三万石赋税,杂税更不值一提,这些钱粮,根本不入这小子的眼啊。
人家抛洒银子都不在乎,我还在乎啥?写就写吧,有事是他担着,与我何干?
张昊搁下茶盏,接过老焦挥笔而就的布告,嗯,这个衙门老油子的水平硬是要得。
“还有召募民壮,各乡凡年二十以上,四十以下,均可报名,器械衣食悉从官给,年薪五两,优秀者可留衙门当差,薪银不变,另有补贴。”
老焦皱眉唰唰唰写完,起身递上,心说真是活见鬼了,头回见到这种货色,应征者还不把衙门挤破?屁股尚未坐下,声音又来了。
“仓库诸般杂物堆积,你安排人清理一下,港口疍户渔船都闲着,那些船女也在工地觅食,河泊所收上来不少鱼鳔鸟毛,让她们解去府城,工银照发,好了,暂时就这些,告示给礼书老秦,他知道怎么办。”
张昊起身出屋,歪头示意案上积压的公文。
老焦送到廊下,躬身抱手,目送东主撑伞离去,望着满院风雨,苍苍如晦,五味杂陈叹口气,转身绕案入坐,埋头审批堆积成山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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