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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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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风华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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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垂竹叶因思酒,室有兰花不炷香。

官厅南窗边的黄杨木仙鹤腿花几上,兰花含媚吐蕊,满室幽香弥漫,沁人心脾。

李登云拿着一份神京报翻看,不过十来页,很快就见底,抿口茶说:

“德政时文、诗词耕技,士农工商,样样不缺,虽显繁杂,倒也可观,咏春是章参议的旧作吧?”

张昊小心回道:

“第一期试刊,人手不足,全靠章老师帮着拟定审编制度,忠君爱国、广布德音的办刊宗旨,学生念兹在兹。”

“这就好,涉及官方文书、宫廷大事等方面,尤须谨慎,如今观政到期,我问你,可有收获?”

李登云把报册丢案上,眼神望下来。

张昊沉思片刻,恭敬道:

“学生所得甚多,有一点感触最深,通政司当年等同圣上耳目喉舌,可如今、学生惶恐,只知上行而下效、上率而下行,为官当思三不欺,做事当以慎微为要、慎德为本、慎法为基、慎独为贵,此一去,定当不负老师期望,上报君恩,下爱黎民,不忘当日金殿献策初心。”

“善!”

李登云深受触动,捋胡子叹息道:

“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香山偏远不毛,善待有用之身,罢了,你去吧。”

张昊行礼退下,出来又去各院话别。

他的授官已落实,原被分到晋地一个中县,看过地舆图后,又跑去吏部文选司找老于,换成极南海疆的穷乡僻壤——香山县。

不过香山现任知县年底任满,他暂时也不急,一路遛跶过去,那边正好到期。

轿子路过广济寺,顺路拐去香烛街报馆。

办神京报不是发神经,他前后筹划许久,砸银子在刑部街买了一处地产,给通政司筹办附衙,李登云这才愿意为他背书。

附衙用作提塘官的办事驻所,这些十三省驻京人员,理论上归兵部管辖,但是不在编,连个固定住处都无,京漂日子相当苦逼。

大明的提塘官历来由武举人和兵备官担任。

都司卫所武职多世袭,武科举沦为形式,没有殿试,也没有三甲区分,所谓的武状元,是明末将亡时,临时抱佛脚捣鼓出来的。

因此武举人只配去兵部候补下等军吏,兵备官不是守备官,同样是候补军吏,这些人做提塘官,类似试用,三年过后再说前途。

提塘官接收本省铺兵驿卒送京的奏疏公文,前往诸衙交差,他们还要去六科抄录中枢文件精神,时间紧任务重,主要摘抄关乎本省的信息。

完事之后,同行们聚在一起,再捡些有用的信息互抄,大明邸报由此诞生,铺兵会把邸报快马送回本省做内参,层层传抄,直至县级官绅。

六科不会公开军事和机密奏章,但是泄密事件,大多从抄录邸报这一环节发生。

他出钱建附衙,把提塘官集中管理,不但杜绝漏洞,而且增加了李登云的威权。

“少爷,生意这般红火,怕不要京师纸贵啊!”

裘花拉开轿帘,顺手拍了一记马屁。

报馆车马盈门,着实热闹,小书贩肩挑背扛,大书商们带着伙计,购买是京报要靠车载。

张昊弯腰出轿,淡淡装逼道:

“倭狗流窜闽广,纸张出口受阻,和丝绸一样,连年降价,再贵能贵到哪儿去。”

老吴闻讯从印坊跑来迎接,张昊走侧门,穿院来到印坊,天气晴好,不少匠师学徒在后园露天干活,去印刷坊观摩一回,临走交代:

“招募活字匠师、秀才小记的事你看着办,红薯土豆每期都要登报悬赏。”

“少爷放心,我理会得。”

老吴点头应承,西施阁交给他老婆打理,如今报馆他是掌柜,生意红火,自然干劲十足。

乘轿回酒楼,张昊一路都在盘算报社的事,他打算在十三省各大城市设置分社。

朝廷官方邸报的内容,极其干瘪匮乏,无外乎诏令章疏、官员任免、罪犯捉拿之类。

相关信息传抄到县级,时效性和准确性大打折扣,而且只在小部分士绅手中传播。

信息被垄断,百姓就像一世长聋、万年长夜,人民对信息的渴求,犹如久旱盼甘霖。

神京报是个大杂烩,绝对能满足士绅百姓的精神需求,这是一座独家专享的金矿!

想到章参议靠一首诗换来银子的惊讶、得意,张昊忍不住慨叹这个最坏和最好的时代。

大明最大的知识分子群体是秀才,报社提供就业机会,便有小记写手阿扑猪为他鼓与呼。

抢占和垄断全国市场极其重要,在京主持十三省报社建设任务,裘花是最佳人选。

这厮对访行套路谙熟,但还不够专业,腥闻传媒套路、情报系统搭建,尚需他点拨秘授。

可以预期,神京报风行天下之日,大明流行的书院结社、讲学结党,统统都要落伍。

他轻易就能包装一个文坛偶像,动动嘴皮子,什么前后七子、宗师巨匠,都要跌落神坛。

而且小记堪称最佳密探间谍,抗倭前线、北地九边,都是他们发挥才智的舞台嘛。

十万小记遍大明,老子就能覆雨翻云,不过信息传递鸽子最快,看来要给齐老狗亮牌了。

张昊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遗憾,木有胡须,摆不出孔明捻须摇扇的造型。

哎,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小张知县带着高处不胜寒的逼调回到酒楼。

没错,吏部告身到手,他就是香山令,按旧例,不能在京城停留超过半个月。

该制度是预防某些官员一朝得志,娶妻置妾,陷入套路贷,然后下地方贪赃枉法。

地方官授职后,还要例行陛辞,不过朱道长忙得早朝都罢了,哪里会在乎这些屁事。

到家听说小严哥哥有召唤,赶紧去北府。

丫环引路,步上绿天小舫水廊,远远就望见厅里舞影婆娑,无遮大会正酣。

今日春光明媚,厅堂轩窗大开,只见右席上首坐的正是今科会试会元、殿试二甲头名进士、陆太尉的一担挑、京城新贵蔡茂春,泥马,蔡新贵下首那位,竟然是江方舟这厮。

张昊掉头就走,不理会带路丫环呼唤,轻车熟路去了别院书斋。

严东楼许久不至,显然是生气了,他真不敢使性子走掉,生怕把小严得罪狠了,去书架上找本汇集名家书法作品的法帖,入座打发时间。

“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真把这里当你家菜园子啊?”

“吾操,太阳竟然落山了。”

张昊观摩法帖,禁不住手痒,又去案头挥毫泼墨,闻声赶紧搁笔,嬉皮笑脸转过槅断月洞。

“大哥你还别说,我就是觉得和你亲切,又喝了多少这是?美酒虽好,可也不能贪杯啊。”

户外天色不觉已是黄昏,荔娘扶着酒气熏天的严东楼坐进玫瑰椅,丫环送来茶水,点上烛台,张昊去几边坐下,拈块核桃酥嚼着说:

“看见江方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不分贤愚贵贱,礼贤下士,我做不到!”

严东楼醉醺醺抻开腿,扯扯长衫领子,搁下茶盏说:

“蔡茂春带他登门,我总不能把他赶走吧?你小子也是父母官了,要有容人的肚量,庶吉士换他一脸伤疤,值么?哟呵!敢给大哥使脸色了啊,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我不管。”

张昊黑着脸恨声道:

“他叔父纠结江湖匪类,假借我的名头在江阴设局,哄骗外地商人几十万大银。

我不得不去松江扩建皂坊,想方设法补偿那些受骗之人,这才把案子压了下来。

听说因为分赃不均,他叔父被人杀了,可我的仇还没报,又怎会与江方舟和好。

这厮底细我一清二楚,在武昌被人戳破画皮,又冒籍金陵,会试是大哥帮他吧。

不然他凭什么中进士?欺世盗名之辈,那日若非大伙拦着,我定会打断他双腿!”

“你们的恩怨我听他说了,与他不相干,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听不听随你,至于会试,他走的李阁老路子,也与我无关。

不提这些,我问你,朝廷严禁濠镜澳葡夷去羊城贸易,守澳官每季抽税不足百两,你为何要去那边做官,莫不是眼红南珠生意?”

严东楼一脸的好奇。

张昊暗呼厉害,自己前脚搞定官职,人家后脚就知道了,难怪大伙都说,兵、吏二部是严家外府,传言一点不假。

“南珠是疍民拿命换来的血泪生意,我做不来,听说南海有鱼,大如山岳,大哥,你说我要是想法捉到,天下岂不是再无饥荒?”

严东楼愕然,特么的东海不能捉吗,何必跑到南海?这个小兔崽子端的不老实,唤荔娘道:

“去把那封信拿来。”

扭脸对张昊说:

“大哥用皂引入股如何?你和齐白泽的约定我知道,大哥不会抢你生意,我去浙东出货,卖去海外,至于齐家,他没二话。”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昊张口失语,哥哥也叫不出声了。

曾经孜孜以求的进士金身,在对方眼中,真的连个屁都不如。

罢了,不是早就料到有今天么?全当交保护费了,我忍!

“一个篱笆三个桩,有大哥入股,作坊从此再无后顾之忧,股约我随后让人送来。”

严东楼闻言大喜,再看眼前这小子,意态很疲惫,显然是经历了天人交战,示意荔娘把书信递过去,温言道:

“看过信再说,有大哥在,往后此类屁事不会再有,今天叫你来,是江方舟求到我头上,原想做个中人,既然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说实话,江方舟这种货色我也不喜,当今之世,入我眼者也就一二人,大哥看好你!”

呵!这是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的既视感啊,夺了我的真金白银,一句甜言蜜语就想打发?

张昊疑惑的打开信,看一眼脸色顿时大变,一目十行看完,双手直接筛起糠来。

可惜窗外没有应景的雷声,张昊手中的信笺飘落地上,惊怒大叫:

“大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向北狗贼吃我恁多好处,特么的竟然忘恩负义!”

“两面三刀,背信弃义,官场向来如此。”

严东楼喝口茶水道: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往后注意些就是,谢向北我来收拾,区区松江知府,他算个屁!”

张昊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抖抖索索拿起几上茶盏,咕咕咚咚猛灌。

严东楼和声细语安慰道:

“放心,有大哥在,用不着害怕,天色不早了,走,跟大哥吃饭去。”

“我这会儿啥也不想吃,大哥利用齐家做海贸没问题,关键是原料,油菜推广很重要,否则产量难以保证,我过两天南下赴任,到时候就不来告别了,大哥你忙,我走先。“

张昊神思不属起身,带得椅子咯噔一声大响。

“大哥送送你。”

严东楼扶着椅子起身,貌似酒劲还没过,有些步履不稳,侍立廊下的荔娘急忙进屋搀扶。

丫环提灯笼引着张昊离开,严东楼推开搀扶的荔娘,笑眯眯背起手,步履轻快的回后宅。

张昊钻进轿子搓搓脸,两手交叉,大拇指慢悠悠顺时针绕圈,此法调动周天倒转,善能降气退火,方才他气得不轻,并非全是做戏。

那封信是松江知府的奏疏抄本,主要是告他黑状,私聚流民、侵占官田、盗采海盐等各种逾制违禁,罪大恶极,可以把他砍头十回。

松江开发有鄢茂卿的虎皮撑着,而且谢知府也捞了不少油水,他不信这厮会干傻事,那封检举揭发的奏疏,很可能是得了小严授意。

制皂产业理论上已姓朱,他并不担心告发,让他想不到的是,严东楼的胆子竟然大到这等程度,明知皇帝插手皂业,也要分一杯羹。

最可恨之处在于,严东楼是赤裸裸的逼迫和要挟,他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他在通政司观政,对衙门猫腻洞若观火,严东楼可以截留任何人的奏疏。

通政司没落不假,由于它的特殊作用,这里实质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

衙门看上去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几个主官身后都能牵出一只大佬出来。

正堂官李登云老好人,手下只有章参议一个心腹,貌似虚有其表,实则不然。

李登云是太子党,因为老乡加亲家是今科十八房读卷官之一,裕王府侍讲学士高拱。

若非高拱被任命今科考官,几无存在感,嘉靖这么做的用意不言而喻,要立太子了。

那个一直忙碌建西苑的李通政,是徐党中人,尽人皆知,徐阁老唯严嵩之命是从。

江浙倭乱,徐阶举家搬迁江右,成为严嵩的老乡,还把长孙女嫁给小严做妾室。

徐阶名声和人品都不咋地,人送外号小妾,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继任严嵩做首辅。

衙门里最活跃的当属陶通政,乃铁杆严党,据说严嵩义子李文华当年也做过通政司使。

严嵩能稳坐钓鱼船,李文华功不可没,这厮想要自立山头,单飞不久便丢官暴毙。

天子脚下,官场之上,人家才是演员巨星,老子就是一个死跑龙套的啊。

小轿吱吱呀呀,张昊惆怅感慨。

心说像我这种一身傲骨,品性高洁的谦谦君子,真滴不适合待在这块污浊地儿。

城里套路深,身为知识青年,就要去农村,香山的广阔天地,才是俺大展身手的舞台。

羁鸟恋高天,池鱼思阔海,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天高海阔胡不归?归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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