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最近跟风下单者颇多,都是些无力竞争加盟的小商,零碎数目加起来,也算可观,可惜陆路两千多里,漕河不化冻,渔产运不过来。”
裘花面带愁色,声腔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子嘚瑟味。
张昊翻了几页送来的账册,沉思片刻,离座背着手缓缓踱步。
目前张氏业务板块,涉及农业、日化、渔业、造船、饮食、物流、金属冶炼、商业置业、工程地产等多个行业。
看上去有自夸之嫌,不过他心里有数,只要会试高中,张氏产业将会呈几何级数暴增,而且会覆盖更多的领域。
他的小目标是搭建物流、交通、建筑、煤炭、冶炼、外贸等行业的整体产业链结构,方便开展供应链金融业务。
且不说企业地域分布更广、系统更复杂,对运营管理的要求,单单是糟糕的交通运输,便严重阻碍了企业发展。
建高铁?他被自己逗笑了,不惜代价打造镖局物流配送系统,加快产品流通和资金周转,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大明内陆,没有比京杭运河更方便快捷的运输渠道,这条航线上的大码头,镖局必须进驻,至少也要做好准备。
他回座给杨云亭写封信。
裘花点燃蜡烛,打开案头小匣子,取一锭黑色火漆烤溶,小心地滴在递来的信件封口。
张昊摸出茄袋里的私印按在火漆上,说道:
“渔产供应困难只是暂时,鸭子孵化、种油菜换皂引、蔬菜和农作物推广,都要大力推广,无论客户大小,要让他们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属下明白,第一批太仓促,成活率有些低,大壮派人禀报,说这一批成活率更高。”
张昊望一眼门外,起身道:
“今儿个天气不错,看看去。”
幺娘在光秃秃的枣树下练枪,寒冬天气,仍穿着单衣,灰布短打,腰系一条黑布带,枪影翻飞,风声嗖嗖地响。
张昊扣着老棉袍腋下纽襻问:
“姐,我去宛平,可要一块儿?”
幺娘心无旁骛,她练的是烂大街杨家枪,封扎沉绞接提挪,诈败回身金蟾落,看不清枪杆轨迹,只见枪头银光闪闪,真如同片片梨花。
张昊停步等候,忽见枪势一变,大劈大封,朝自己招呼,显然是记恨他不传丹法,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掉头就跑。
宛平西郊,利用华清池锅炉余热改建的孵化房内,无数只小鸭在这个数九寒冬破壳而出。
小家伙们睁开黑亮的眼睛,扑棱着小翅膀,蹒跚举步,你挨我挤,丫丫的叫着。
“寒冬萌生,妙哉、神矣!”
“家叔在南阳府赊旗经商,会馆消息灵通,聘请应天鸭师应对蝗灾,颇见成效,此法有百利而无一害,若能推广天下,善莫大焉。”
这间鸭房有二十来个客户观摩,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捻须思索,各有各的盘算。
张昊转了几间鸭房,跟随的鸭师二代目董小宝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给他汇报孵化情况。
“想去青州单干是好事,放心,没人敢拦着,不过眼下不行,等你的师兄弟过来后再说。”
裘花见董小宝跟着少爷去了别的孵化房,朝安保头目熊大壮使个眼色,过来值房,骂道:
“日泥马,姓董的一个泥腿子而已,这种货色都镇不住,你是猪么?客商请他无非是偷艺,等学会了,他一文不值,你没给他说过?!”
熊大壮满肚子恨火无从发泄,气呼呼解释说:
“我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可那些客商给的银子太多,大哥,我真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竟敢直接给少爷说要走,草特么的,回头再收拾他!”
“嘡——,嘡——!”
大街上突然传来铜锣声,由远及近,好像有人在前院呼喝回避。
张昊好奇去看,穿过澡堂楼道,院子里一个挎刀衙皂指着他呵斥:
“鬼头鬼脑的想作甚?面朝墙靠边站!”
张昊拉拉前天到京的刘骁勇衣袖,二人随大流去院墙边,脸贴墙老实站好。
今日太阳晴好,憋久的人们出来透气,澡堂子客人真不少,随着一队士卒到来,连带雇工小贩、搓澡师傅、唱曲小娘,全被堵在澡堂和客房里,不准高声喧哗、严禁四处走动。
两乘小轿进来院子,在楼道口停下,一个面白无须的瘦弱年轻人进了堂子,巡查一遍出来,弯腰朝一个轿里小声说了句什么。
环佩玎珰,大小两个女子下轿,丫环们簇拥着进了楼道。
“哇!这么多小鸭子,好可爱呀,姑姑、快看,怎么还有一只小鸡?”
那个娇美的宫装少女欢呼雀跃,疾步来到炕床边,捧起那只毛茸茸的尖嘴小鸡,凑在脸蛋上摩挲,偏着脑袋哼哼,嘴角弯弯,清澈晶莹的大眼睛,变成了一对月牙儿,仿佛沉醉。
“大冬天弄出这么多鸭娃,看来张家养的能人真是不少,就是心太黑了些,送份番茄炒蛋竟然要一两银子,素嫃,喜欢就带回去养着。”
旁边的丰腴妇人从袖中取出一方销金绢帕,捂住鼻子,嘴里牢骚着到处踅摸。
“这里倒是暖和,就是鸭屎味儿太冲,小陈,另外几间也是这样儿?”
侍立门口的瘦弱年轻人回道:
“奴婢看了,一模一样。”
妇人去斜对面屋里瞅瞅,偌大的屋子就两个砖头砌的坑,一面墙边砌着槽。
“搞什么这是?净闹些幺蛾子。”
年轻人道:
“听说这是澡堂雅间,估计要放上两个澡盆子。”
“两个大男人对着洗澡?哈哈哈哈!”
妇人笑得脸蛋通红,往大澡堂那边瞟一眼。
侍卫门墙似的堵在几处公共澡堂门口,到处静悄悄的,只有小鸭子的喧闹声。
“走吧,不敢耽搁太久了,皇兄要是知道我带着你乱跑,非骂我不可,想要就挑几个呗,又怎么啦这是?”
妇人进屋,拉拉站在炕前发呆的少女,叹气道:
“还再想那些不开心的?安大疤瘌的腿被他老子打断了,阳武侯家的也一样,小畜生们欺负到我家头上来了,你放心,参与此事的家伙,姑姑一个都不会放过,总要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我没想这些事,也不会让他们欺负我。”
少女怔怔的看着小黄鸭们,轻声道:
“你们被人买走,至少能去外面看看,小溪池塘才是你们的家啊。”
“又在犯傻。”
妇人拉住少女的手,看着她眼睛叮嘱:
“此事万万不可让皇兄知道,他以为对方得了重病,八字不合,已经罚了礼部官员。
倘若知道是安大疤瘌他们坏了你的婚事,砍了他们脑袋事小,天家的名声也要蒙羞。
你父皇的臭脾气我太清楚了,小乖乖,听姑姑的,走吧,真格不想带几只回去养着?”
见她点头,接着又摇头,妇人露出溺爱的笑容,伸手抹抹她郁郁低垂的眉眼说:
“鸭子早晚要被吃的,你呀,就爱胡思乱想,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这回姑姑亲自给你把关,绝不能像我这样窝囊,变成满天下的笑柄。”
少女跟着姑姑出房,交代道:
“陈伴,耽搁人家生意,记得给人道歉。”
瘦弱太监急忙应是。
姑侄二女回到前院上轿,衙役当先鸣锣喝道,众侍卫护着轿子离去。
那太监问了一个伙计,给掌柜的拱手道歉,急急去追轿子。
大人物一走,华清池里外瞬间热闹起来,京师权贵多如狗,官员满地走,没人大惊小怪。
张昊去菜园子瞧一眼,打道回府。
轿子路过西市会馆街,但见车水马龙,操着各地口音的赶考士子比比皆是。
京师会馆是商人士绅筹资购置的房产,既是商业机构,也是官员进京、举子会试的落脚地。
一群士子有说有笑迎面而来,轿中的张昊看着人家友朋结伴,颇有些形单影只之感。
他的老乡农惟敏没来,乡试饮宴后,对方直言不会再科举了。
老农是个明白人,能中举已欣喜若狂,不敢再有奢望了,因为时下的春秋二榜,渐被世宦豪门垄断,换言之,上升通道被婆罗门后代堵塞了,寒门士子只能往死里卷,这就是世道。
看见江南会馆牌匾,他敲敲轿厢,下轿迈步进院,路旁石碑上刻有集资建馆的士商名字,董份、项元汴名列前茅,当然还有苏商齐老狗。
直穿过厅,转去二进跨院月门,迎面是一座阁楼,大堂宽绰,字画满墙,高几上摆设四时不谢之花,一群士子围在八仙桌边,正在高谈阔论。
张昊纯粹是顺路游玩,扫一眼就走,听到堂上有人怪腔怪调笑道:
“哟!世美兄,一向少见啊,这是下来透透气儿?”
张昊扭头,说话这货一身锦绣,八字胡很是抢眼。
一个戴飘飘巾,穿着土布道袍的士子从楼上下来,圆脸上不见什么异色,朝左右拱拱手,脚步不停往院里去。
八字胡顿时拉下脸,叫道:
“站住!问你话呢,装啥清高啊,看不起大伙是不是!”
“志友不要胡闹,连着看了几日书,趁着天好出去走走。”
圆脸士子又朝桌边众人拱手。
“哈哈,我给你们说,来时世美就是搭我的船,你们别不信,来人!给我捉住他,说不定他还穿在身上呢,快快!”
八字胡兴致高昂,旁边两个跟班一拥而上,堵住圆脸士子去路。
那个叫世美的士子袍袖轻颤,脸色涨红。
霸凌啥时候都不缺,张昊示意,刘骁勇上前两脚,两个豪奴惊叫不及,叭唧摔翻在地。
八字胡跳脚大叫:
“反了反了!小子你哪来的,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圆脸士子也惊了,拱手作揖,左右说和。
“误会,千万莫要伤了和气,众位年兄,志友是误会了,我给他解释过,他偏不信,我看的是内子绣的诗词帕子,并非女子小衣。”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鹅黄汗巾抖开。
“众位帮我劝劝,切莫生事!”
八字胡恼羞叫嚣:
“不关你们事!纵奴行凶,见官又有何惧!”
张昊笑道:
“这么多眼睛看着呢,你小子倒打一耙是吧?妙极,刘大哥在西城捕营做事,今日过来巡查,见你纵奴行凶,这才仗义出手,得咧,你小子去大牢会试吧,哈哈哈哈······”
八字胡脸上先是涨成猪肝色,再看刘骁勇器宇轩昂,脸色又变得惨白,颤声道:
“我、我们是玩闹,你误会了,大伙说是不是?世美我们是朋友。”
“正是如此,在下多谢兄台直言相帮,志友爱玩笑,其实并无恶意,大伙赴试不易,一场误会,还望兄台担待则个。”
圆脸士子深深作揖,替八字胡求肯。
张昊指指八字胡,恶狠狠道:
“志友,我记住你了。”
“哟,这是咋啦?”
“一个二个怎么和斗鸡似的?”
“哎呀,光州、永叔,咱们去看看桭廷在不在楼上?弄不好又要扑空。”
三个士子优哉游哉进院,见堂上气氛不对,打个哈哈,赶紧远离是非。
一个挽着花篮的女子从楼上疾步下来,打眼看见张昊,转身拉住上楼的一个士子。
“老爷买枝花吧,春闱定能高中探花郎。”
那士子被卖花女拉住,正待推辞,扭头瞥见卖花女相貌,瞬间呆住。
京师冬季鲜花叫堂花,堂者煻也,暖房烘焙,赶考士子往往不吝重金购买,图个好彩头。
旁边两个士子见到那卖花女眼如秋水,眉如春山,同样惊艳发痴,其中一个回过神笑道:
“士章发什么呆啊,你运气来了,探花郎嗳,服了你,小娘子,给我来枝牡丹。”
那个叫士章的士子终于回神,忙道:
“我买、我买,姑娘、哎——”
卖花女扭头见张昊已走,挽着花篮便下楼,根本不搭理这些大头巾。
月门处突然跑来一个年轻人,卖花女看到他手势,精神陡振,转身把花篮往那个士子手里一塞,飞身而去,恍若一道流光,眨眼不见。
楼堂里一众士子瞠目结舌,楼梯上的三个士子同样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一个戴着六合绒巾的士子揉揉眼,又推推抱着花篮发痴的同伴。
“士章,我是不是眼花了?”
叫士章的看看花篮,芍药、牡丹、梅花、茉莉,花瓣呈艳含露,馨香扑鼻,可是那卖花人的面容,比娇艳芬芳的花朵更美,他捧着花篮,失魂落魄望向月门,涩声道:
“是真的。”
萧琳侧身站在会馆门口,朝街道两边张望,见张昊往东去了,扭头问:
“确定围住了?”
追上来的年轻人喘着气连连点头。
“躲在一家宅院,我姐听到有女眷叫嚷发现他的,狗贼害死我叔,这回跑不了他!”
“走!”
萧琳深吸气,疾步汇入人流。
她斩断心魔北上,在宣府得到消息,李子同二哥化名赵全,为虏酋俺答汗筑板升,开府建衙如同王爷,黄智峰化名李自馨,留在了赵府。
对方势大,硬来不行,她只能徐徐图之,想不到赵全突然派人南下,对方狡猾至极,佯装不知有人跟踪,突下杀手,害死她十多个手下。
对方人马在山右一分为二,一队被她全歼,一队纠缠至顺天,只剩一个光杆,其余都被她宰了,赵全派人南下之目的,与她的猜测一样。
不出她意料,圣莲令还在江宁,至于藏匿地点,就在这个被她困住的狗贼嘴里!
新年雨雪频,梅瘦别有韵,寒更过于腊,晴犹不似春。
正月十五这天,蹲守宣武门外丞相胡同的眼线来报,辰巳之间,先后有五拨人前往北府递帖,其中一拨人辰时三刻入府,至今未出。
张昊不敢再拖,诸事吩咐下去,回后宅小楼写个拜帖,拿纸袋装起来,换一身外出行头。
严教授陪他北上时,给他捎来一封家书,父亲的信一贯谨慎,旁人看不出什么,他懂。
父亲已经明白,儿大不由爹,暗示他去找严家,其实他早就有此打算,因为世人皆知:
请托送礼哪家好,国朝分宜老字号!
历科会试,主考官反正都是翰林学士,其余考官是各部尚书,不够就从翰林院拉人凑数。
读卷官跑不了内阁大佬,严阁老当政这些年,会试阅卷首座的位置雷打不动。
这叫为国选才,培植党羽什么的,都是无知之辈胡咧咧,当皇上眼瞎么?
分宜字号是父子店,找老严不行,毕竟双方年纪和辈分悬殊,首选当然是小严。
小阁老名气比他爹还大,但凡官员履职,无不先到宰相胡同,找北府小严拜山头。
敢弹劾严家的基本都死了,即便侥幸没死,也会乖乖变老实,就问你服不服。
关于小严的各种消息他都听腻了,概而言之一个字:贪,贪得无厌,贪心不足。
白展堂得了吩咐,督促厨房把少爷要的吃食备好,亲自把食盒送到后院。
张昊示意刘骁勇提着,乘轿出了酒楼车马门,他要会会这位遗臭后世的小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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