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个胖子跟着小二哥匆匆而至,打拱作揖,恭敬询问客人要听什么段子。
谈谑、听曲、旅游、博弈、狎妓、收藏、花鸟虫鱼,乃明人开门七件事,既有百姓逗闷的乐子,也有士大夫文人的雅趣,不提衣食艰辛,专讲享乐,嘉靖盛世嘛,风气便是如此。
幺娘兴致盎然听那曲艺人卖嘴皮子,张昊手摇折扇,佯装欣赏大堂粉壁悬挂的字画,路过柜台,与那掌柜见礼搭话。
掌柜自称老胡,听声腔就是个死太监,十六楼属于皇家产业,生意凋敝,无人寻租,自然要靠内府太监打理。
太监掌柜老胡见张昊一身襕衫,礼貌十足,手里那把山水折扇看上去不起眼,其实是象牙雕制的扇骨、扇页和扇面,不但用料壕无人性,牙雕手艺也是登峰造极,笑眯眯伸手说:
“小秀才过来这边坐,你是客,不用跟咱家客气。”
张昊拢手道谢,撩衣入座,开门见山说:
“胡掌柜,我想租下酒楼,敢问价钱几何?”
胡掌柜那双懒散的老眼顿时亮了。
这几个客人气度不一般,中午点了招牌菜,茶水花费也不菲,当家之人还是个丁点儿城府也无的半大娃子,貌似很有搞头。
当即便问起小家伙来路,得知是赶考的松江府秀才,便把租赁诸般事宜道出,末了说:
“房屋少许改动可以,不拘你做甚生意,莫要损坏就好,免得将来伤了和气。”
胡掌柜身为内官监执事,板着脸提醒之际,不觉便流露出皇家内臣的气势,不怒自威。
张昊含笑点头,随着永乐迁都,金陵内府诸监的风流早已雨打风吹去,除了与文武守臣分庭抗礼的镇守大太监,余皆混吃等死之辈而已。
“胡掌柜,租金能不能再少些。”
胡掌柜想挠下巴,摸着胡须才惊觉,轻轻捋了一下假胡子,沉吟道:
“小秀才,番货街轻烟、梅妍二楼被人包去,做曲舞、珍玩生意,可谓日进斗金。
集贤楼位置不比那边差分毫,库房、马厩、宅院和诸般器具齐全,一年六百来两高么?
价钱是上面订下,实难再少,不过咱家可以帮你给衙门递个话,至少免你两年赋役。
你只管安心做生意,没人敢来找你麻烦,前提是至少要签下三年租约,否则免谈。”
我大明城池里的百姓就是市民,也有赋役,不过县以下没有行政机构,靠谁来收?
当然不是公安机关之巡检和衙役,太阳下没有新鲜事,外包是普遍现象,俗称代理人。
大明英烈推翻蒙元大山立国,让百姓推举里长甲首,替官府收税粮、抽丁役,即里甲制。
后来教化愚民的士绅,也就是退休官员和读书人渐多,垄断了县下皇权,包括里甲赋役。
县城里甲叫坊厢,富且有良心者担任坊长,代理苛捐杂税,满足衙门官吏的小日子。
代理苛捐杂税等于垄断百业,既为衙门创税,也拉高了地方鸡滴屁,婆罗门群体诞生。
南北两京的里甲赋役也靠县衙,即坊长抽派,特殊之处在于,多了个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公安、消防和环保综合衙门,下辖数百个字铺,也就是派出所。
派出是挨家挨户编甲抽丁,去字铺充当城管、消防员和环卫工,这就是保甲制由来。
胡太监的话意很浅显,租赁内府管理的集贤楼,府衙、县衙和兵马司绝对不会来骚扰。
对商家而言,这当然是极大利好,但这些好处,仅是老太监的一家之言。
张昊缓摇折扇,貌似沉吟,又问起酒楼周边生活居住的潜在客户情况。
茶桌那边,曲艺人正在绘声绘色的讲笑话。
幺娘被逗得忍俊不禁,起身扶着堂柱,弯腰忍得痛苦,偏偏谑语还在往耳朵里钻,脑子里全是滑稽段子,绷不住爆出一串大笑。
张昊闻声扭头,见船娘在外面探头探脑,客客气气与胡掌柜话别,说回去再考虑一下。
幺娘心情大好,个个有赏,还要赏胡掌柜呢,沙千里慌忙拦住,出来给她解释说:
“这位掌柜是内府公公,赏人家二分银子,那是打脸啊。”
幺娘才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一路流连市井繁华,看中什么就买。
张昊帮忙拎包,颇享受这种活在当下的单纯快乐。
夕阳落山,船娘送客人回北门码头,得知客人明日还要用船,欢喜离去。
裘花也是方才回船,一身的酒气,入座接过刘骁勇送来的茶水,醉眼迷离说:
“城内,还有应天辖下八县,到处都在清理乞丐,牢狱人满为患,与黄台仰有关的产业都被查封了,江恩鹤老实得很,少爷,这厮交给我就行,小陈他们的口音是个大问题。”
“让他们三个明日回江阴,杨公井那边只监视,莫要轻举妄动。”
烛火昏黄,船只轻荡,窗外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张昊净面擦手,将盆中水倒进河里。
“梅妍楼调查没?”
裘花愣了一下,赶忙喝口茶掩饰。
少爷说黄台仰死前招认,当初与李子同结识,是梅妍楼的管事引荐,因此让他追查这条线索,可他今日太忙了,加上囊中不差钱,只顾去河房潇洒呢,把调查梅妍楼的事忘球了。
“少爷,人手有些吃紧,属下打算明日亲自去一趟。”
“此事不急,但不能马虎,更不能泄露身份。”
张昊斜一眼这厮浮肿的眼泡,端着茶盏去窗边,观望水上夜景。
裘花松了口气,啜口茶水说:
“少爷,学道衙门那些官员的消息不太好弄,本地官员豪绅的黑账都在访家手上,这些鸟人要价黑的很,你看?”
张昊疑惑不解道:
“甚么访家?”
裘花卖弄说: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少爷自然不知,访家靠打探消息吃饭,访行起初在江右横行,据说得罪了一位巡按,宗主邵声施死的那叫一个惨,少爷若是觉得可行,我就去联系他们。”
张昊细问一回,心里大呼前浪厉害,后浪们浪来浪去,都是前人玩过的把戏。
访行这个怪胎,可以说是时代孕育,与朝廷的官员考核制度紧密相关。
京官考察靠台谏和吏部,地方官考察靠抚按,巡抚太忙,监察访恶是巡按主抓。
巡按是空降兵,只能寄耳目于地头蛇胥吏,胥吏指派城狐社鼠收集信息,颇有线人内味儿。
地痞即访家,类似后世小记,靠收集舆情谋生,贪官污吏、劣绅恶棍是重点访查对象。
访家手握黑账小本本,上下通吃,有利润就有动力,奸徒纷纷入行,访行横空出世。
访查之期,黑幕阴私满天飞,青天善人火热出炉,炒作之道,丝毫不逊后世。
访家无冕称王,霸业扩张,裘花说访行抢打行的诉讼生意,就是资本兼并吞噬的结果。
水满则溢,访家的春天并不长久,随着访行宗师邵声施被活剐,访行销声,但未绝迹。
“开支找刘骁勇报销,专买学道官员情报容易暴露,应天官员一网打尽吧,行了,早些休息。”
张昊送出舱外,拉开隔壁舱门,幺娘正拿着一条绣花裙在身上比试。
“出去!”
幺娘甩开裙子,戟指怒斥。
“哦~。”
张昊拉着怪腔退步关门,幺娘衫子里面的裹胸解了,规模可观,不可描述。
翌日一早,裘花小弟顾顺出去一趟,快晌午时候回船,将收集的商业情报如实回禀。
十六楼现今仅存五座,除了轻烟、梅妍二楼,其余三座或无人问津,或生意惨淡。
胡掌柜没撒谎,官楼租金是一口价,爱租不租,反正是国企,租不出去也饿不死公公。
为了大明的菜篮子工程,张昊决定租赁集贤楼,当即带上幺娘、沙千里和顾顺出发。
六年租约签下,胡掌柜又从袖中摸出一份契约,笑眯眯推过去,约书寥寥数行,很简单,再交两千两押金。
“胡掌柜你不地道!”
张昊当即就毛了,押金不用想就明白,等租期一到,对方稍加刁难,这笔钱铁定不退,特么谁敢和内府对簿公堂,活腻了吧?
“小秀才,风水宝地,官家楼宇,这么低的租金,算下来你一天才出多少钱?给你的实惠,咱家绝对说到做到,押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老太监横眉冷眼,脸色彻底拉了下来,反正租赁契约已签下,这口肥肉他吃定了!
“良辰,消消气,此事交给大哥。”
沙千里知道该自己登场了,生拉硬拽,把耍脾气的张昊拖去茶座,按进椅子里劝慰一番,亲自去和柜台后面的老太监叙话。
柜台那边很快就传来老太监的尖细笑声,没口子夸赞沙千里好眼力、会办事、有前途!
跑堂小白过来给张昊沏茶,见他一副气蛤蟆模样,嗫喏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张昊压低声说:“你们都可以留下。”
小白长出一口气,背朝柜台那边,再三说着感谢的话。
“胡掌柜愿意把那些茶博士、厨子留下来,我去看看。”
沙千里把押金契约拿来,又急急跑去伺候老太监。
老太监容光焕发,一副轻松快活的样子,嘴里逼逼个不停,带着沙千里往后厨去。
幺娘很想跟去看看,走了两步,才记起有个累赘,坐下来端茶细品,感觉比昨天还好喝呢。
白展堂赶紧给幺娘再满上,小东家管这位男装打扮的姑娘叫姐,伺候好了准没错儿。
幺娘取过张昊手中合约,撒么一眼,押金两千变作一千五,省下五百两。
“六年租金才三千多,押金就敢要两千,死太监太黑了!”
张昊没搭理她,押金猫腻,来之前顾顺给他汇报过,就算老太监要五千两,他也会答应。
集贤楼是国企,老太监有内府身份,这很关键,否则这座楼租金再便宜,他也不会租赁。
沙千里和老太监言笑晏晏回大堂,道声失礼,过来茶桌旁,猫腰先给张昊咬耳朵,完事儿又摆出一副长辈面孔,教训道:
“良辰,不可耍小孩子脾气。”
张昊气鼓鼓一脸委屈,起身去给老太监施礼赔不是。
“胡大叔你以后可要照顾我,最好是常来看看,免得我被别人欺负,顾顺,去取银子。”
老太监也恢复和蔼面孔,满面春风坐下说:
“小秀才你也不要生气,生意就是这样的,咱家问你,这么好的地段,别处能找来么?
你不知道当年是何等挣银子啊,客似云来,挡都挡不住,后来禁海、罢了,不说这些。
听小沙说,你家长辈也打算开酒楼,说实话,这边酒楼不少,就缺个奢遮的镇住他们。
之前的租客一副小家子气,根本配不上这座楼,你瞧瞧四周书画诗词,都是名家手笔!
别的行业咱家不懂,这座酒楼在咱家手里几十年,嘛事都看在眼里,听咱家的没错儿。
名头要一炮打响,错过起步阶段,以后再想振作,难上加难,好好干吧,咱家看好你!”
老太监貌似很开心,啰哩吧嗦,没完没了,给张昊传授经商之道。
顾顺把银子押来,胡公公听手下回报无误,哈哈一笑起身,都快要控制不住手舞足蹈了。
上面定的押金是八百,他收了五百红包,依旧要来一千五,回去交差倍儿有面子!
老太监一刻都不肯多待,扯着尖利嗓门吼了一声,厨上、茶房、库院诸人手顷刻集齐。
账册甩给沙千里,让那几个看管仓库的内府杂役押上银车,钻进小轿,美滋滋走了。
张昊急不可耐搬上凳子,挨个观看墙上字画,心里狂呼大叫:
赚了!赚了!赚大发了!
幺娘接过沙千里递来的账本,去后面典验,直接把她逗笑了,掉头回楼堂,朝张昊嚷嚷:
“库房还有些菜蔬粮米,破破烂烂加起来,连五两银子都不值,这不算甚么,适才交割银子我才看明白,押金一文也没少,契约上少的五百两,都进了死太监口袋,你可真大方!”
沙千里扫一眼在场的跑堂、茶博士和厨娘人等,笑道:
“账不能这样算,这里是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挟弹吹箫,咱是外地人,五百两买来老太监的面子,物超所值!”
张昊转出大堂,仰头细瞧楼门上的牌匾,乖乖,竟然是诚意伯刘大仙儿的墨宝!
他有种老鼠掉到粮仓的感觉,回楼堂坐下喝茶,望着周围这些字画动起歪心思。
店铺酒肆里张挂名画装点门面,在宋代便成为习俗,意在勾引观者,留连客人。
不过酒肉声色场所,挂字画太俗气,弄些内地人未见过的海产标本装点才对嘛。
新人新气象,楼上楼下必须大扫除,看来搜罗赝品大湿要提上日程,就酱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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