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员法定十天休沐一次,另有元旦、冬至、元宵、万寿节等假期,事假要上奏天听,繁琐严格,主因在于皇明公司太大,且交通不便。
张老爷正月初三回了府城,初五胡知县上门给老诰命拜年,张昊回拜。
任世骏等损友初六过来,几人结伴,提着冷猪肉去县学教谕、训导家拜年。
初七这天,张昊领着弟弟妹妹,去杨舍守御所小住一日,主要是为启程做准备。
当晚回城,翌日携带松江土特产,去养济院等处送温暖。
言而总之,大明好少年张昊为塑造自己的尊师重道和拥军爱民人设,不遗余力。
初九送别母亲、弟妹和奎叔,又给奶奶道别,带着青钿她们一起去田庄。
村口人满为患,前往松江的女工家人都来送行,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好像一去不回似的。
时人就这样,受国策和交通所限,大多数人一辈子没出过脚下的几亩地,因此最重别离。
“没完没了是吧!”
老廖见徒弟赶来,恼火的吼一嗓子,催促众人上路,一行小二百男女,迤逦往杨舍而去。
杨舍守御所昨日便在清理码头的岸冰,夜里又冻上一层,不太厚,行船无碍。
黄河以南的江河湖泊结冰,在明人眼中不稀奇,比如正德丙寅(1506)年,单衣过冬的海南岛万州天降大雪,槟榔树尽皆冻死。
不过今年大江尚未封冻,破开缓水岸的冰凌,舟船仍然可以通航。
开船号子接连喊起,近岸的冰凌被水浪荡碎开裂,嘁哩喀喳声中,大船在前,小船随后,接连驶入大江。
顺流而下,船速很快,码头转瞬即逝,张昊搓搓耳朵,拉着裹成小猪的圆儿进舱。
船队到达东乡码头,杂事用不着他操心,捧着热水杯坐到火塘边,心里来回盘算。
曲家在上游加筑水坝,无意中帮了大忙,他没让曲家开闸放水,原打算利用河水干涸大修河道,然而计划被大雪阻挠。
眼下除了铁木工棚、砖瓦窑厂没熄火,民工大多无所事事,近万张嘴,人吃马嚼,耗费惊人。
他留下这些人,不是为了做慈善,等到化冻再开工,特么的黄花菜都凉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他们的付出都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张昊伪善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一声令下,坊区铜钟嘡嘡大响。
老会场没法聚众,因为留在工地的匠作并没闲着,各处室内空间都被占用,修建连灶炉台,打造各种木铁器具,大伙只能露天听训。
“雪一直下,今冬遭灾的乡亲肯定不少,各区坊队派人去周边村镇,广而告之,无论是谁,过不下去就带来工地,总能找到事做。
明日开工,修河道、架水车、采冰、建房、砍柴、拾粪,不拘做什么!账房把开工利事发下去,今冬酒肉管够,不够就去采买!”
众人打了鸡血似的,轰天叫好,个个笑逐颜开,狂拍马屁。
这些管事是食脑的,工地越忙他们越赚银子,至于匠夫死活,他们才不关心。
张昊摆摆手,转身回屋。
翌日雪花依旧飘洒,这是数九寒天,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也是东乡工地最疯狂的时候。
若是从天空俯瞰这片冰雪大地,可以清晰的看到,人流宛若蚂蚁似的,无处不在。
沿河聚集的人流最多,民夫成群结队,挑担推车,运输砖石、木料、柴草。
间或一道道随风飘荡的黑烟,那是新搭的简易伙房,随时供应香辣鱼汤和米饭。
沿江码头上,荡地里,冰田中,是穿梭往来的采冰民工,打冰、运冰,各司其职。
天朝采冰藏冰技术到了元明时期空前成熟,在南方,尤其是东南沿海,还衍生出产业链。
每年江南的冰鲜船,先在上海收冰,然后再去诸港收江鲜、海祥,送到权贵巨富家中。
沪上百姓会在腊月农闲时,往田里灌水,生成天然冰,挖窖封藏,每年渔汛高价出售。
一亩稻田可以制冰20吨,因此本地有句俗谚:年年窖得一田冰,柴米油盐不用愁。
不过这都是闹倭寇之前的事了,连县城都被倭狗烧毁过,命都保不住,谁还去制冰?
为了把冰窖贮满,民工们三班倒,开凿出一块块方正的坚冰,采冰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二月风渐和,残雪已无多。
张昊三天两头往江边跑,看见的人都知道,小官人盼渔汛呢。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四五天,寒侵衾被,这天终于见晴,快晌午时候,张昊叫上随从,十骑卷平冈,径往江边而去。
“刀给我。”
张昊脱了坎肩鞋袜,挽起裤腿,接过倭刀,在苇荡里跳来跳去,不时拿刀在泥沙里挖掘。
找了许久,终于在朝阳处发现一个打着骨朵的芦芽,喜滋滋喊老高来看。
高老头咧嘴笑:“小官人,最快还得半个月,今年水势涨的快不怕,就怕倒春寒啊。”
张昊仰头瞅瞅晴间多云的天空,瞬间没了精神,找个水荡子坐下洗脚。
大财主在东乡建园子的宣传波及甚广,开春就有人拖家带口来东乡,仿佛难民潮。
这些人都是青黄不接熬不下去的穷人,工地开销太大,他又不忍心赶人走,盼渔汛快要盼疯。
爬上劣马,沿着江堤往下游去,荡地盐田一望无际,都是强占旧盐场的地皮。
眼下他有用不完的土地和人手,几个港口同时开建,对外说是为了养活流民建渔场,其实是为造船厂做准备。
泗州罗员外办事还算利索,八十两银子一艘船,又给他买来十来艘二百料的大沙船,附送二十多条小货船。
沙船主要适航于长江流域和北方沿海,因其船底平、吃水浅,能直接驶上沙岸坐滩,不会搁浅,广泛用於运输货物,当然也能运兵。
一料保守估计一石,一石百斤开外,二百料大船长六丈余,宽一丈余,塞进去几百人不在话下,可这些船根本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他一心要出海捕捞,除了四处派人采买船只之外,也在设法购买木料、网罗匠师,打算自己建厂造船,哪怕耗费重金也在所不惜。
几个码头渔场驱马遛跶一圈儿,他突然发神经,仰天大笑一声,兜马扬鞭而去。
裘花等随从赶紧跟上,留下东一区的汪、施二位渔场管事面面相觑。
一个问:“老施,少爷何故发笑?”
一个答:“刀鱼已经零星上来了,渔汛说来就来,少爷可能是高兴吧?”
青钿听到外面马嘶,歪头看一眼,把桌上棉胎里裹的食盒打开,对进屋的张昊说:
“幺娘打了一头果子狸,我亲自下厨炒的,你尝尝。”
“气饱了,汪琦、施开秀简直就是饭桶加废物,渔场到处都是博戏扪虱的闲人!”
张昊坐下来大发一通牢骚,喷完忽然就释怀了,说到底,两个蠢材当初是他雇佣的,身为领导,要给属下成长的时间和空间啊。
青钿明白他因何发愁。
账房每日给她汇报账目,开支触目惊心,她还得强自镇定,装作一副不过如此的模样。
“鱼获不好卖,他们私下里怎么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谷账房告诉我,去年你答应报销匠作的代役银,今年肯定会过来更多人。
我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反正银子是你挣的,随便你怎么花,眼下人手足够,要不调些人回去,把田庄码头和作坊扩建一下?”
张昊默默点头,青钿的建议值得考虑,老根据地确实需要扩建,尤其是铁坊,手里匠师云集,良机难再逢,是时候重温钢铁旧梦了。
“调人去江阴是个好主意,你给师父去信,让他合计一下,河道大修需要多少人。
至于那些说三道四的家伙,啥也不是,大海是银库,鱼获不愁卖,到时候你就明白。”
他在强行装逼,给自己打气:我还撑得住!
银子来去匆匆,他其实心疼得无法呼吸,但也换来了眼前的基业,拥有了更大的资本。
空手套白狼可一而不可再,钱生钱才是最快的挣钱途径,巨万不出去,哪得亿万回来?
至于鱼获难以变现,他早有考虑,收留灶户绝非心血来潮,这些人是他的底气和杀手锏!
“泼剌!”
幺娘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扬手把盆里水倒掉,见青钿坐在隔壁屋里,问她:
“你要不要洗,我这里有开水。”
青钿出来瞧瞧太阳,难得好天气,头皮似乎有些痒痒,看一眼呆坐的张昊,叹口气,过去隔壁屋里,帮幺娘打理头发。
幺娘靠着椅背,笑眯眯道:
“伺候本小姐舒服有赏。”
“甚么赏?当我不知道你是个小气鬼,我先伺候你一回,等下你得给我洗头,老实坐着别动。”
青钿挽起袖子,用棉巾包住幺娘脑袋,给她擦拭按摩,手法轻盈娴熟。
她才来时候,见到工地上人山人海,表面平静,心里好不发怵,直到发现这个旁若无人的幺娘,才感觉吾道不孤,二人还算合得来。
暮色四合,晚钟在坊区回荡。
裘花牵来马匹,要扶少爷上鞍,张昊见幺娘出屋,一把推开这厮。
“姐,骑我的。”
幺娘毫不客气,抓鞍上马,抖缰走了。
张昊暗翻白眼,接过刘骁勇递来的缰绳爬上马。
“老刘。”
裘花把自己的马匹让给刘骁勇,跑去马厩再牵一匹,拍马去追。
他双臂早就好了,没啥后遗症,少爷的巨人跟班月初回来,当晚他就找少爷表忠心,指天发誓,要为少爷牵马坠蹬,肝脑涂地。
与胖虎竞争是他故意为之,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不出预料,傻大个下放坊队,他成了少爷亲随,月银不多,却是主家心腹!
中央区明晖楼大厅灯火辉煌,交椅里坐满各区管事,有的一身光鲜,有的满身泥灰,男女老少都有,众人交头接耳,厅内嗡嗡成一片。
“少爷慢着点。”
裘花当先下马,牵住少爷马缰,顺手帮刘骁勇把马匹也拴好,掸掸箭袖,脚步轻快的进厅。
大厅三面开有轩窗,正堂挂幅关二爷读春秋的图画。
左联: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驱驰时不忘赤帝;右联: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无愧青天。
中堂图画有来历,开春这边闹得动静太大,衙门卫所都被惊动,头头脑脑先后跑来巡视。
张昊只好到处回拜,去县城时候,满街字画摊,他一眼便看到这幅关二爷画像。
缘分不容错过,赶紧把财神爷请回来镇楼。
坊区主事里面有两个是秀才出身,见东家让人把关二爷挂厅上,一肚子槽不敢吐,待见到东家亲书楹联,瞬间拜服。
我大明崇尚火德,朱太祖,赤帝也,明晖楼挂上这副字画,绝了!
张昊到厅上坐下,众人随即安静下来。
厅左右两边各有三排交椅,后两排大多空着,大厅宽阔,随时还可以加座。
自打中央坊区这座楼宇启用,管事们便来此开会,凝聚力空前高涨。
尤其这些空空的座位,无形中给人一种先来为君,后到为臣的感觉。
在座头头脑脑,已经享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轻易不愿失去,更不舍得走。
有了这一批生力军加入,千秋大业也就彻底打牢根基。
“工地人手足够,还有年前探家的没来,大伙心里都清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眼下皂务硬件系统基本搭建起来,下一步计划也有,要在诸码头营造坊厢街市。
部分做为福利分给各位,除此之外,按照贡献大小,匠夫和工丁也会分给住房。
静一下!看看你们的样子,丁点甜头就坐不住了,这算啥,更甜的还在后头呢!
将来如何分配,要立个规矩,此事容后再议,老董,坊厢营建你来抓,咋样?”
右手头把交椅里,坐了一个员外打扮的矮子,闻言拱手起身说:
“我一定尽心尽力,不辜负小官人的信任。”
晚会不长,散会后,裘花把牛皮筒里图纸挂在厅左墙壁上,这是一幅工程效果立体景观图画,众人涌上前观摩咂摸,啧啧赞叹。
“老牛。”张昊朝人群中一个脏兮兮的家伙招手。
牛管事小跑跟上,“东家,啥事?”
“去饭堂再说。”张昊笑笑。
老牛是本地灶户,现任杂工管事,兼灶户宿管,看着挺老,其实才三十出头。
大明盐民生存状态极苦,夏日暴晒,冬日冒寒,烟熏火燎,大多形容枯槁。
老牛这货因为貌丑性燥,人称牛疯子,但做事没的说,堪称才德双全。
渔产加工离不开盐,坊区不缺灶户,张昊准备把试验晒盐之事交给牛疯子。
私人制盐是犯禁,大张旗鼓不行,得暗戳戳来,他考察过盐场,潮做浇田雨,云成煮海烟,制盐得从盐田刮土淋卤,取卤水煎煮。
晒显然比煮容易,据说闽粤有晒盐法子,然则各大盐场始终靠煮,勿陷思,定体问。
二人打了饭菜,去新建成的小伙房单间,张昊一边吃饭,一边小声和牛疯子嘀咕。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m.8kxs.com)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