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氏拉着碧桃的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体己话,从林瑾瑜的学问人品,说到薛允琛今日“懂事”的转变,脸上始终带着满足的笑意。
碧桃则强压下心头因薛允琛而起的惊涛骇浪,努力迎合着。
说着说着,薛林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目光也转向了窗外静思斋的方向,带着一丝落寞。
“说起来……”
薛林氏的声音低缓了些,带着些许无力感。
“玦儿那孩子,今日又没能来。我方才宴席上瞧着空着那个位置,心里头就不好受。”
碧桃的心微微一紧,连忙柔声劝慰道。
“干娘别太忧心,三哥是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并非有意缺席。等三哥身体大好了,自然就能常伴干娘膝下了。”
薛林氏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语气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的身子,自来就是这般,时好时坏,我心里清楚。只是…桃儿,你不明白。有时候,我总觉得和这孩子之间,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横在那里。”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怅然。
“我是他的母亲,虽说不是亲生,可自问这些年来,从未亏待过他,吃穿用度,读书习字,哪一样不是比照着珩儿和琛儿来?甚至因着他身子弱,对他更多了几分怜惜和纵容。可他就是……就是跟我亲近不起来。”
“静思斋那边,我并非不想去,也不是不惦记他。可每回去,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要么看书,要么作画,我问十句,他答不了一两句,客气疏离得像个外人。屋子里静得可怕,我待着,他也拘谨,反倒弄得彼此都不自在。去了几次,我便也……也有些怯了,怕我的关心,于他而言反倒是种负担。”
薛林氏说着,眼中竟隐隐泛起了泪光,她握住碧桃的手。
“干娘……”
碧桃看着薛林氏这般神情,心中也是酸涩难言。
她想起午后在静思斋见到的那一幕,想起薛允玦那脆弱又倔强的模样,以及那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
她深知三少爷的孤寂,远比干娘看到的更深。
“好孩子。”
薛林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重新振作起精神,看着碧桃,眼中充满了托付之意。
“你是个细心又体贴的,性子也温和。玦儿他……对你似乎倒不像对我这般拒人千里之外。今日宴席,我瞧着他也未来,心里总是放不下。方才我已让小厨房特意准备了些清淡滋补的膳食和汤品,用的是上好的血燕、清淡的鸡茸粥,并几样易克化的点心。”
她说着,示意了一下常嬷嬷。
常嬷嬷立刻会意,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两个小丫鬟,提来了两个精致的食盒。
“桃儿,你替干娘跑一趟,去静思斋看看你三哥。”
薛林氏指着食盒,细细叮嘱。
“看看他今晚可用了饭?精神头如何?若是还没吃,或者吃得少,就把这些给他。告诉他,这都是小厨房精心准备的,最是温补,让他务必用一些。他如今这般虚弱,正需要好生将养,亏了什么都不能亏了身子根基。”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
“你再替干娘告诉他,让他安心养病,不必惦记我这里,更不必因未能出席宴席而感到愧疚。缺什么、少什么,或是想吃什么了,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或者直接跟你、跟常嬷嬷说都成。一家人,千万不要外道了。”
碧桃看着那沉甸甸的食盒,听着干娘殷切的嘱托,心中百感交集。
她既为干娘这片慈母之心感动,又因要再次面对三少爷而心绪复杂。
午后那番“相助”的记忆依旧鲜明,让她脸颊微热。
但她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干娘放心。”
碧桃接过食盒,声音轻柔却坚定。
“桃儿这就去静思斋看望三哥,定将干娘的关心和这些膳食带到。三哥是明白人,一定能体会干娘这片苦心的。”
“好,好孩子,快去快回。”
薛林氏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
“若是他歇下了,或是实在不想见人,你也莫要强求,把东西交给底下人,嘱咐他们好生伺候便是。”
“是,桃儿明白。”
碧桃提着食盒,向薛林氏行了一礼,这才转身。
夜色渐浓,廊下的灯笼在她身后投下摇曳的光影,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薛林氏望着碧桃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院门口,才缓缓收回目光,对常嬷嬷叹道。
“但愿玦儿能明白我这番心意……这孩子,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嬷嬷连忙宽慰。
“夫人您就放宽心吧,有三姑娘这般可心的人儿在中间转圜,又有您这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三少爷便是块冰,也总有被焐热的一天。”
薛林氏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望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
碧桃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心事重重地沿着通往静思斋的回廊走着。
夜色已深,秋夜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刚走过一处月洞门,拐过一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翠竹,却见前方不远处,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正静立在廊下,似乎专程在此等候。
竟是林瑾瑜。
他换下了宴席时那身稍显正式的月白暗银竹叶纹直裰,穿着一件更为家常的雨过天青色素面长衫,外罩同色薄氅衣,整个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和廊下昏黄的光晕里,愈发显得长身玉立,风姿清雅。
碧桃脚步一顿,有些意外,连忙敛衽行礼。
“瑾瑜表哥?您……您怎么在此?”
林瑾瑜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声音清润如玉。
“想着桃儿表妹或许会经过这里,便在此稍候,果然等到了。”
他目光落在碧桃手中提着的食盒上,了然道。
“是姑母让表妹去给玦表弟送些吃食?”
“是。”
碧桃轻声应道,心中疑惑更甚。
“干娘惦记三哥晚膳未曾出席,特意让小厨房备了些清淡滋补的汤粥点心。”
林瑾瑜微微颔首,赞道。
“姑母慈心,思虑周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温和地看向碧桃。
“今日我仓促到访,来得急切,也未来得及给表妹备下什么像样的见面礼,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碧桃忙道。
“表哥言重了。表哥远道而来,能平安抵达,干娘与我们便已十分欢喜,岂敢再劳表哥破费惦记。”
“表妹客气了,这是礼数,不可废。”
林瑾瑜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白锦缎包裹的方正物件,和一个巴掌大的精巧螺钿小盒,双手递了过来。
“仓促之间,只备了这两样小玩意儿,一件是我贴身带着的,一件是在外头买的,望表妹不要嫌弃。”
碧桃迟疑了一下,在林瑾瑜温和而坚持的目光下,只得将食盒暂且放在廊下的石凳上,双手接过。
那锦缎包裹的物件入手微沉,带着书卷特有的质感,而螺钿小盒则冰凉滑润。
“这……”碧桃有些无措。
林瑾瑜示意她打开看看。
碧桃先解开那锦缎包裹,里面竟是一本装帧极其雅致的诗集,封面题签《林下风致》,笔迹清隽,墨色犹新。
她翻开一看,里面收录的竟是前朝至本朝一些才情出众的女诗人的作品,其中不少篇章旁,还有清秀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就的注解和点评,见解独到,文采斐然。
“这…这是…”
碧桃惊讶地抬起头。
林瑾瑜温和解释道。
“这是我闲暇时,搜集的一些闺秀诗作,觉得其风骨情怀不输男子,便抄录集结,并附上了一些自己的浅见。想着表妹正在进学,或可一观,或许能有些许助益。若觉注解粗陋,弃之一旁亦可。”
碧桃心中震动,这份礼物看似寻常,却比任何金银珠玉都更显用心。
它不仅是一本书,更包含着对她求学之心的认可。
她连忙道。
“表哥太谦逊了,这礼物太贵重了,桃儿受之有愧。”
“表妹喜欢便好。”
林瑾瑜眼中笑意更深,又示意她打开那个螺钿小盒。
碧桃轻轻打开盒盖,里面竟是四支做工极其精巧的绒花。
并非寻常大红大紫的样式,而是一支浅粉含露的芙蕖,一支嫩黄娇俏的迎春,一支清雅脱俗的白玉兰,还有一支栩栩如生的蝴蝶,停在虚拟的花枝上,蝶翼上用极细的丝线点缀着微光。
颜色清雅,形态逼真,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这绒花是‘巧云阁’的手艺,他们家的老师傅技艺精湛,最擅做这些清雅别致的花样。我想着表妹年纪正好,戴些鲜花或绒花,正显娇俏。这四时花卉并一只彩蝶,寓意也算吉祥,望表妹芳华永驻,笑口常开。”
碧桃看着手中这两份礼物,一份助她学识进益,一份妆点她的年华,皆是如此熨帖心意。
她脸颊微红,心中暖流涌动,再次深深一福。
“表哥厚赠,桃儿……桃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这诗集,桃儿定会仔细拜读,这绒花,桃儿也极喜欢。”
“表妹喜欢,我便心安了。”
林瑾瑜虚扶一下,语气愈发温和。
“我此次来得匆忙,家中事务也需时间处理,大约会叨扰姑母半月左右。”
他目光诚挚地看着碧桃,继续道。
“这半月里,表妹若有任何学业上的疑难,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诗词歌赋,亦或是写字时遇到了瓶颈,都切勿客气,随时可来汀兰水榭寻我。我虽才疏学浅,但或可与表妹一同探讨解答。便是平日读书累了,想找人说说话,散散步,也欢迎表妹前来。姑母既将你托付于我……们这些兄长,我们自当尽心。”
他这番话说的极其周到体贴。
碧桃听着他清润的嗓音,看着他温雅的笑容,心中因二少爷和三少爷而起的那些烦躁,仿佛都被这月色下温和的话语悄然抚平了些许。
她第一次在面对一位年轻男子时,感到如此安心。
“多谢表哥。”
碧桃抬起头,眼中带着真切的感激。
“表哥学识渊博,又这般耐心,若有疑问,桃儿少不得要厚颜叨扰了。只盼届时表哥莫要嫌桃儿愚钝才好。”
林瑾瑜莞尔。
“表妹聪慧,一点即透,何来愚钝之说?能与表妹切磋学问,亦是乐事。”
他看了看天色,又道。
“夜色已深,表妹还要去静思斋,我便不多耽搁了。路上当心。”
“是,多谢表哥。表哥也请早些歇息。”
碧桃再次行礼,目送林瑾瑜转身。
她这才收回目光,重新提起食盒。
指尖拂过那本诗集的锦缎封面和冰凉的小盒,心中一片温软。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绪,继续朝着静思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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