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魔渊深处,死寂无声。
白玉神像的齑粉早已被魔侍清扫殆尽,连一丝尘埃都未留下,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弑神从未发生。
唯有万魔殿深处那间被栖梧强行复刻的“血樱阁”静室,依旧散发着虚假的暖意与沉重的枷锁。
离阙靠在窗边软榻上,冰蓝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魔元维持的、永不凋零的樱花光影。
手背上那道被琴弦划开的血痕早已结痂,留下一道浅淡的粉色印记,却比蚀骨寒毒的疼痛更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栖梧那句“我便是您的神”的冰冷宣告,和玄溟长老等人被押解下去时绝望的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反复灼烫着他冰封的心。
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
栖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魔主威严的玄色魔纹战袍,只着一件简单的墨色深衣,长发用一根暗红玉簪松松挽起,覆盖半边脸颊的魔纹在柔和(虚假)的天光下显得不那么狰狞,甚至透出几分刻意收敛的温润。
他手中端着一个白玉小碗,碗中是散发着清冽药香、氤氲着热气的汤药。
“师尊,”栖梧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柔和,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他走到榻边,在离阙身侧坐下,动作小心地将药碗递到离阙唇边。“该喝药了。”
离阙没有动。冰蓝的眼眸甚至没有从窗外的樱花光影上移开半分。身体却在本能的恐惧下微微绷紧。
栖梧此刻的温顺,比之前的暴戾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温顺之下,是刚刚亲手弑神的滔天魔威,是用整个玄天宗性命做筹码的疯狂偏执。
栖梧端着药碗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他看着离阙毫无反应的侧脸,那完美的、冰冷的轮廓,如同最精致的冰雕,拒绝着外界的一切。
一丝极细微的慌乱和更深的焦躁,在他燃烧的血瞳深处掠过。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药…不烫了…”
“…弟子…试过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试探。
“…师尊…还在…生弟子的气?”
“…因为…那尊…泥塑木偶?”
“泥塑木偶”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离阙死寂的心湖中激起冰冷的涟漪。
他缓缓转过头,冰蓝的眼眸终于聚焦在栖梧脸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让栖梧端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栖梧,”离阙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蚀骨寒毒残留的虚弱,却异常清晰。
“…你爱的…究竟是什么?”
冰蓝的瞳孔倒映着栖梧那张因魔纹而妖异、却又因刻意收敛而显露出几分昔日俊朗轮廓的脸。
“…是当年血樱阁里…那个教你抚琴的离阙?”
“…还是…”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栖梧覆盖着魔纹、蕴含着毁灭力量的手上。
“…此刻…你手中这碗药?”
“…或者…”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针。
“…是这具…被你用玄天宗满门性命…威胁着…不得不留在你身边的…囚徒躯壳?”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栖梧心底最柔软、也最疯狂的角落!
栖梧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间烫出红痕!
他却浑然不觉!燃烧的血瞳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被误解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不是囚徒!”栖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痛后的尖锐,魔威不受控制地逸散,震得窗外的樱花光影剧烈摇曳!
“…您是师尊!是离阙!是我栖梧…”
他猛地顿住,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声音哽咽,燃烧的血瞳死死锁住离阙冰蓝的眼眸,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封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是我…在寒潭边…第一眼…就认定的…人!”
寒潭边…
离阙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被这久远的三个字,极其微弱地触动了一下。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
玄天宗后山,万年寒潭。那是栖梧拜入他门下不久。少年心性跳脱,修炼时“失足”落入刺骨的寒潭。
离阙飞身相救。冰冷的潭水中,少年栖梧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缠抱住他,湿透的躯体紧贴着他素白的法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灼热体温和一种…不顾一切的依恋。
离阙素来清冷,不喜与人肢体接触,那一刻却并未立刻推开。
少年抬头看他,墨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熔金的眼瞳中,惊惧褪去后,是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仰慕和…一丝连少年自己都未察觉的痴迷。
“师尊…冷吗?”少年栖梧的声音在寒潭水声中打着颤,双臂却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全部渡过去。
“…弟子…给您暖暖…”
那灼热的体温,那毫无保留的、近乎莽撞的依恋,如同投入离阙冰寂心湖的一块滚石。
他修无情道数载,道心早已冰封,却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陌生的、被称之为“暖意”的涟漪。
离阙的沉默,让栖梧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看到了师尊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动!
那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的画面!那是他堕入魔渊、焚尽神像也无法磨灭的执念源头!
“师尊…您忘了吗?”栖梧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哭泣的嘶哑和偏执的疯狂。
他放下药碗,冰冷的魔爪不顾离阙身体的僵硬,猛地抓住了离阙那只带着琴弦伤痕的手!
力道之大,让那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细微的血丝!
“…寒潭水那么冷…您却没有推开我!”
“…弟子…那时就知道…”
他燃烧的血瞳死死盯着离阙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仿佛要通过这痛楚唤醒他沉睡的记忆。
“…这世上…只有您…不会厌弃我!”
“…只有您…会在我坠入深渊时…拉住我!”
“…哪怕…弟子满身泥泞…满手血腥!”
栖梧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魔纹覆盖的脸颊因巨大的情绪而微微扭曲。
“…弟子爱的…从来就是您!是那个…会在寒潭边…任由弟子抱住的离阙!”
“…是那个…在锁魂塔…为救弟子…衣襟染血的离阙!”
“…是那个…在蚀骨泉…宁愿自己碎掉…也要剥离弟子魔煞的离阙!”
他每说一句,抓着离阙的手就更紧一分,仿佛要将自己的魔魂都烙印进去!
“…不是这具躯壳!不是这碗药!更不是什么…囚徒!”
“…是您!是您的…心!”
“心?”离阙的手腕被他捏得剧痛,蚀骨的寒意和栖梧话语中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焚毁的炽热爱意交织。
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他猛地抽回手,冰蓝的眼眸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剧烈收缩!
“…栖梧…你还不明白吗?”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
“…这里…早就…”
“…在断情崖…在你堕魔…在神像崩塌的那一刻…”
“…就碎了!”
“…被你…亲手…用这所谓的‘爱’…”
“…碾碎了!”
“碎了?”栖梧如遭雷击!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燃烧的血瞳死死盯着离阙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穿透皮囊,看到那颗被他宣告为“碎掉”的心。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魔魂!他摇着头,魔纹在脸上明灭不定,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不…不会的!”
“…您刚才…在永劫台上…还说…”
“…眼里…只有弟子!”
他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和卑微的祈求。
“那是什么?!”离阙猛地打断他,冰蓝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冰冷的、近乎悲愤的火焰!
那火焰灼烧着他苍白的脸,也灼烧着栖梧疯狂的心!
“…是恐惧!栖梧!”
“…是怕你屠尽玄天宗的恐惧!”
“…是怕你彻底沉沦魔道的恐惧!”
“…是怕你…”
他的声音陡然哽住,巨大的痛苦让他无法再说下去,只能死死攥紧胸口的衣襟,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块无形的碎片在切割着他的神魂。
栖梧怔怔地看着离阙眼中那冰冷的悲愤和绝望。那眼神,比任何抗拒都更彻底地将他打入深渊。
他所有的狂喜、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疯狂宣告,在离阙这句“是恐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原来…永劫台上那句“只有你”,并非情之所至。
而是…被逼至绝境的…求生之语。
是…恐惧催生的…谎言。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冰冷绝望,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栖梧。
他周身翻涌的魔气骤然沉寂下去,燃烧的血瞳也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只被遗忘的白玉药碗。
碗中的药汁已经凉透,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端着碗,走到离阙面前,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药…凉了…”栖梧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心死般的平静。
“…弟子…再去…热一热…”
他不再看离阙,端着那碗凉透的药,如同捧着世间最沉重的罪孽,踉跄着转。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静室的门口。高大的背影在虚假的樱花光影下拉出长长的、孤寂而绝望的影子。
离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碗凉透的药,看着他踉跄的脚步中透出的巨大痛苦。
冰蓝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悲愤之下,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
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微不可查的涟漪。
碎裂的心?
或许。
但那些碎片深处…
是否还残留着…
寒潭边…那抹灼热的依恋?
锁魂塔中…那染血的衣襟?
蚀骨泉底…那冰冷绝望的…相拥?
他不知道。
只有蚀骨的寒意和那碗凉透的药散发出的苦涩气息,在虚假的血樱阁中,无声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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