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的木纹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冻僵的河床,我把三本图画本摊开,最上面那本封皮磨得发毛——是刘翠花的。
纸页边缘还沾着小块浆糊,指尖蹭过时黏住又弹开,带着微弱的拉扯感,应该是她偷偷粘上去的,怕被许明远发现时撕得太彻底。
指甲刮过第一页,画着条歪歪扭扭的红裙子,裙摆像被火烧过似的蜷着,铅笔线条粗重,仿佛用力压进纸里,留下凹痕。
我翻开随身带的《中国手语图解》,标准手语里是手掌在面前左右摆动,可刘翠花的手比了个的动作,指尖又戳了戳胸口——那动作生硬,像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不敢说出口的话。红裙=危险。我在空白处用铅笔标上,笔尖停顿了下——她的手语不是标准的,每个动作都带着股拧巴劲儿,像用手在挤牙膏,指节僵硬,仿佛每一寸移动都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阻力。
第二页是副眼镜,镜框粗得能卡进指节,我用指尖摩挲那圈粗线,纸面粗糙得像砂纸。
标准手语里是双手相搓,她却把食指抵在鼻梁上转了两圈,动作轻得像在遮光。眼镜=交易。我突然想起许明远总戴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像在数钱,那目光冷而薄,像刀片刮过皮肤。
第三页更怪,画着个穿长袍的人,下摆拖在地上,手举得老高。
标准手语里是双手交叠放胸前,她却把双臂绷直,像在够什么够不着的东西,指节发白,仿佛悬在半空多年未落。
我摸了摸那道笔痕,纸面微微凸起,是她用力过猛戳破的,指尖陷进那个小孔,像触到一段凝固的尖叫。长袍=仪式。铅笔尖地断了,我才发现自己攥得太紧,虎口沁出了汗,湿黏地贴着笔杆。
最右下角是个字,最后一横拖得老长,像条被踩断的蛇,尾端还带个钩,像要钩住什么。初七=时间节点。我对着月光数了数日历——今天十五,初七刚过八天,她是在记上一次?
后半夜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页哗哗响,像有人翻动一本不愿被读完的日记。
我摸出指甲刀,轻轻刮下每页边缘的墨迹,黑色粉末簌簌落进装黄豆粉的小铁盒,声像春蚕吃叶,细密而持续。
这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某种暗语。
这不是防伪,是标记——许明远他们要是碰过这些纸,指甲缝里、袖口里,总会沾点黄豆粉的土腥气,那气味干涩、微苦,混着陈年豆渣的闷味,一闻便知。
天刚蒙蒙亮,小满就扒着门框看我,扎着羊角辫的脑袋一歪:姐姐,糖糖。她指的是村口小卖部的橘子软糖,刘翠花生前总给她买。
我蹲下来帮她系歪了的鞋带,她的小手指勾住我手腕,凉丝丝的,像清晨的露水滑过皮肤:妈妈说,糖糖要和信任的人分享。
小卖部的玻璃柜台落着灰,摸上去黏手,老板娘正用鸡毛掸子拍苍蝇,掸子地抽在玻璃上,震得糖纸窸窣作响。
小满突然松开我的手,站在柜台前比了个的手语——双手交叠放胸口,是我昨晚教她的。
老板娘眯起眼笑:小丫头装啥哑巴?鸡毛掸子地拍在柜台上,惊得小满缩了下脖子,我攥紧她的手,掌心全是汗——不是她们不会说,是没人愿意看。
回程时,小满的小皮鞋突然在青石板上顿住,鞋尖磕出一声脆响。
她拽了拽我衣角,小脑袋往巷口歪:那个叔叔,昨天也在妈妈家门口转。我顺着看过去,一辆黑色面包车停在老槐树下,车窗贴了深色膜,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小满的手指微微发抖,像片被风吹的柳叶,指尖冰凉:他盯着我,眼睛像狼。
我摸出手机假装拍照,镜头扫过车牌——尾号79。
面包车突然发动,引擎声像头闷吼的兽,低沉而压抑,卷起的风掀起小满的裙角,尘土扑在脚踝上,带着铁锈与机油混杂的腥气。
她往我腿上一扑,发顶的草莓发卡在阳光下闪了闪:姐姐,我怕。我揉了揉她的发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不是小孩的臆想,是他们天生的警觉。
中午的敲门声很轻,像片叶子落在门上。
李聋子站在门外,袖口沾着机油,那气味浓烈、刺鼻,混着铁锈的金属味,像从修车摊刚走出来。
他手里攥着本破笔记本,封皮写着聋子备忘录,边角卷得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海带。
他没说话,把本子往我手里一塞就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喉咙动了动:我姐说...你看得懂。
本子里全是简笔画,十年前的: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躲进柜子,男人数钱时袖口露出金链子,穿长袍的人跪在红箱子前磕头。
我翻到最后一页,手突然抖了——是刘翠花画的我,手里举着电话,旁边歪歪扭扭的拼音:zhǎo tong nián de gē ge。
找童年的哥哥。我念出声,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
顾昭亭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小时候他总蹲在巷口等我,说晚照别怕,哥给你当眼睛。
可现在他在组织里,是敌人还是...我把本子按在胸口,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这不是让我找他,是在提醒:你不是一个人。
傍晚的阳光把堂屋照得暖黄,光斑在纸上跳跃,像谁在轻轻拍打。
我在纸上写顾昭亭三个字,小满趴在桌上跟着描。
她的铅笔总打滑,写出来的字像只歪脖子鸟,笔画歪斜,像随时要飞走。林姐姐,哥哥也能听懂妈妈的话吗?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映着夕阳的碎金。
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指甲又掐进掌心:等他回来,我们一起教他。
可我知道,这是赌注。
如果顾昭亭还在组织里,这份信任就是自杀;如果他已经脱离...我低头看了看腕间的红绳——是小时候他编给我的,说红绳系住人,就丢不了。
现在绳子磨得发白,可结还紧着,像一段不肯松开的记忆。
夜深了,我坐在八仙桌前翻社区日历本,在空白页写下三个字:我听见了。墨迹未干,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像无数人在低语,吹得纸角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闭上眼,金手指自动回放今天的细节:黑色面包车车牌尾号79,小满说时手指发抖,李聋子袖口的机油味混着铁锈气...这些不是线索,是火种。
后半夜两点,我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像猫爪踩在瓦片上。
月光透过窗纸,照出窗外两个影子——一个高,一个矮,像两根电线杆,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我屏住呼吸,听见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那丫头最近动静太频,上头说...
先别急。另一个声音像砂纸磨石头,粗粝而冷,等明早五点...
后面的话被风卷走了。
我攥紧床头的剪刀,手心全是汗,金属的凉意贴着掌心,像握着一块冰。
窗台上的黄豆粉小铁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颗未点燃的火星。
天快亮时,我摸黑把我听见了那页日历撕下来,塞进红绳里。
小满翻了个身,小脚丫又伸到被子外,像株倔强的小芽。
窗外的鸡开始打鸣,第一声啼叫刺破黑暗时,我听见院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是那辆尾号79的面包车。
五点的风里,飘来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喜欢姥姥家的第三扇门:男教师的秘密请大家收藏:(m.8kxs.com)姥姥家的第三扇门:男教师的秘密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