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九月,空气里还揣着夏末的余温。李桂英蹲在餐馆后巷的水龙头下,正费力地搓着一盆油腻的碗碟,洗洁精的泡沫沾在她开裂的手背上,刺得生疼。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起来,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掏出来一看,是周明辉。
“妈,晚上别去工地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儿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难得的雀跃,像小时候考了好成绩向她邀功时的样子。
李桂英心里一暖,手上的劲都松了些:“啥好东西?又乱花钱。”
“回家你就知道了,保证你喜欢。”周明辉卖了个关子,匆匆挂了电话。
剩下的半天,李桂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连洗碗时的水都觉得没那么冰了。她琢磨着儿子能给她带啥——是他上次说的那家卤味店的猪蹄?还是她念叨了好几次的棉袜子?她甚至偷偷算过,这个月的工钱快发了,要是明辉真买了贵东西,她就把钱塞回他钱包里,他刚换了工作,正是缺钱的时候。
傍晚收工,李桂英没回工地,直接往家赶。远远就看见楼下停着辆小货车,周明辉正指挥着两个师傅往楼上搬东西,用红布盖着,看形状像是个大家伙。
“明辉,这是啥?”她快步走过去,搓着手上的水珠,眼里闪着光。
周明辉转过身,脸上堆着笑,额头上还挂着汗:“妈,您上次不是说腰不好吗?我给您买了台按摩椅,全自动的,能按腰按腿,可舒服了。”
红布被掀开,锃亮的黑色皮质按摩椅露了出来,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李桂英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这得多少钱啊?你这孩子……”
“不贵不贵,打折买的。”周明辉拉着她往楼上走,语气轻快,“您辛苦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快试试,看看舒服不。”
两个师傅把椅子安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调试好后就走了。周明辉插好电源,拍了拍椅面:“妈,坐上去试试,我教您用。”
李桂英看着那椅子,心里直发慌。她这辈子用过最贵的东西,是周明远给她买的那件一百多块的棉袄,这椅子一看就不便宜,她哪敢坐?
“我……我先做饭,吃完饭再说。”她转身想进厨房,却被周明辉拉住了。
“饭不急,先试试嘛。”儿子的语气带着点撒娇,又有点不容分说,他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您看,按这里是启动,这里调力度……”
皮质的椅面贴着后背,凉丝丝的,却让李桂英浑身发烫。她局促地动了动,想站起来,周明辉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妈,您就当给我个面子,试试嘛,我好不容易才给您买的。”
他的手劲有点大,按得她肩膀生疼。李桂英抬眼看向儿子,他的眼睛很亮,却亮得有些吓人,像藏着什么东西,她看不透。可转念一想,这是她的幺儿啊,是从小跟在她身后,喊着“妈我帮你”的小儿子,他能有啥坏心思?
“行,妈试试。”她咬了咬唇,按下了启动键。
按摩轮慢慢转动起来,从后背碾过,带着点酸胀的舒服。李桂英紧绷的肩膀松了些,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还真挺得劲……”
“是吧?”周明辉笑了,笑得有些不自然,“您先坐着,我去给您倒杯水。”
他转身进了厨房,背对着客厅,肩膀却抖得厉害。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改装器,那是他花了半个月工资请人做的,只要按下按钮,就能让按摩椅的电路瞬间短路,产生的电流足以让人在几秒内失去意识,看起来就像突发心脏病。
保险单就揣在他另一个口袋里,受益人是他,保额五十万。他算过了,只要妈“意外”去世,这笔钱足够他付个首付,买辆像样的车,到时候不怕找不到女朋友,更不用再看哥哥嫂子那副“你没出息”的嘴脸。
他知道这不对,知道这是杀妈。可一想到同学聚会时,别人聊的是升职加薪,他只能躲在角落喝酒;一想到相亲对象听说他没房没车时,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一想到周明远轻描淡写地说“再买套房”时的轻松,他心里的那点愧疚就被疯狂的欲望吞噬了。
“妈,水来了。”他端着水杯走出去,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温柔,“您渴了吧?喝点水。”
李桂英正闭着眼享受按摩,听见声音睁开眼,接过水杯:“明辉啊,这椅子……真不贵?”
“真不贵。”周明辉看着她喝水的样子,喉结动了动,“妈,您觉得哪还不舒服?我再调调。”
“不用不用,这样就挺好。”李桂英把水杯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儿子长大了,知道疼妈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慈爱,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两簇温暖的小火苗。周明辉的手攥紧了口袋里的改装器,金属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他突然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妈,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抢哥哥的糖吃,您从不骂我,偷偷把自己的那半块给我。”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抖。
李桂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咋不记得?你那时候跟个小馋猫似的,抢不到就哭,眼泪吧嗒吧嗒掉,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还有一次,我骑自行车摔断了腿,您背着我去医院,走了十几里路,汗湿透了衣服,都没喊一声累。”
“傻孩子,你是我儿子,我不背你背谁?”李桂英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哽咽,“那时候你总问,妈你咋这么有力气?妈就跟你说,妈是铁打的。”
“铁打的……”周明辉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起母亲手上的冻疮,想起她被水泥袋压弯的腰,想起她总说“妈不累”时,嘴角强撑的笑。这把按摩椅,哪是给她享福的?是他用来敲碎这“铁打”的妈的锤子。
“明辉,你咋了?”李桂英看出他不对劲,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不是工作不顺心?跟妈说说……”
“没咋!”周明辉猛地打断她,往后退了一步,手死死按住口袋里的改装器,“妈,您再躺会儿,我去看看锅里的汤。”
他几乎是逃进了厨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喊着“不能做”,一个叫着“快动手”。他看着窗外,天已经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像一块融化的黄油。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水杯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李桂英的喊声:“明辉……这椅子咋回事……”
周明辉心里咯噔一下,冲出去一看,李桂英在椅子上抽搐着,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双手紧紧抓着椅面,指节都白了。原来刚才他太紧张,不小心碰到了改装器的开关!
“妈!妈!”他慌了神,冲过去想把她拉下来,可手刚碰到她,就被一股电流猛地弹开,手背瞬间麻了一片。
李桂英的眼睛还睁着,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周明辉凑过去,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声一声,像刀子扎在他心上:
“幺儿……你……为啥……”
“幺儿……妈不怪你……”
“幺儿……冷……”
最后那个“冷”字,轻得像羽毛,飘进他耳朵里,却重得让他直不起腰。他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似的去拔插头,可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拔不下来。直到李桂英的身体彻底不动了,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天花板,像是在看什么。
周明辉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按摩椅还在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他看着母亲的脸,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现在空洞洞的,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背着他走在雪地里,他趴在她背上,能听见她厚重的喘息,能闻到她棉袄上阳光的味道。那时候他说:“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个会走路的椅子,你就不用这么累了。”母亲笑着说:“好啊,妈等着。”
原来,他真的买了“椅子”,却用它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不知过了多久,周明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地拿起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快来……我妈……我妈她……”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周明辉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那把还在微微发烫的按摩椅,突然蹲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他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警察很快就来了,法医检查后,发现李桂英并非死于心脏病,而是电击。那把崭新的按摩椅被拆开,露出了里面被改装过的线路,改装器上还沾着周明辉的指纹。
审讯室的灯惨白刺眼,周明辉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插进头发里。当警察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突然抬起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想买房……我想让她享福……我没想杀她……我真的没想……”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说自己的窘迫,说自己的嫉妒,说自己买保险时的犹豫,说按下开关前的挣扎。可再多的解释,也换不回那个在寒风里给人卸菜的母亲,换不回那个在灯下给他们缝衣服的母亲,换不回那个临死前还喊着“幺儿”的母亲。
周明远接到消息赶来时,整个人都傻了。他冲进审讯室,一把揪住周明辉的衣领,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周明辉!你还是人吗?那是妈!是把我们养大的妈!”
周明辉没有反抗,任由他打,任由他骂,只是反复说着:“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可错了,又能怎样呢?
李桂英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只有周明远和几个老街坊。周明辉被关押着,没能来。周明远捧着母亲的遗像,那是他从旧相册里找出来的,照片上的母亲还很年轻,抱着小时候的他和明辉,笑得一脸温柔。
他把遗像放在墓碑前,蹲下来,轻轻擦拭着冰冷的石碑:“妈,对不起……是我没看好弟弟……是我太自私,总想着自己的日子,没多陪陪你……”
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周明远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等你们长大了,妈就轻松了。”可她到死,都没能轻松一天。她用命换来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城里风光无限,却忘了常回家看看;一个被欲望冲昏了头,亲手结束了她的命。
后来,周明辉被判了刑。周明远去监狱看他时,他瘦了很多,眼神空洞,像个丢了魂的孩子。
“哥,我梦见妈了。”他隔着玻璃,声音嘶哑,“她还在给我们包饺子,说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包的……我想跟她说对不起,可我一开口,她就不见了。”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有些债,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清的。有些伤,一旦造成了,就再也无法愈合。
那把杀人的按摩椅,被当作证物收了起来。它像一个冰冷的笑话,嘲笑着这世间最可悲的亲情——她用一生的温暖去焐热孩子的心,孩子却用一把“享福”的椅子,给了她最彻骨的寒。
而那个总是喊着“幺儿”的母亲,大概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拼了命养大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了索命的鬼。
秋风吹过空荡荡的老房子,卷起地上的灰尘,呜咽声里,像是谁在一遍遍地喊:“妈……妈……”可再也不会有那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身影,笑着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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