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站的王老头总说,林微言捡书的样子,像在刨金矿。
她确实是在刨。每个周末的午后,她都会揣着块干硬的馒头,蹲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翻找那些被人丢弃的旧书。商务印书馆的《现代汉语词典》缺了封底,她用牛皮纸仔细糊好;泛黄的《唐诗宋词选》被虫蛀了几页,她就对着图书馆借来的版本,一笔一划补抄完整;甚至一本被撕得只剩几页的《北京风物志》,她都视若珍宝,反复摩挲着封面上的天安门图案。
“丫头,这破书有啥看头?”王老头叼着烟袋,看着她把一本缺页的《高等数学》塞进麻袋,“能当饭吃?”
林微言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这些书不能当饭吃,却能让她在深夜的小屋里,暂时忘记洗碗时冻裂的手指,忘记餐馆老板刻薄的辱骂,忘记林雪在京大舞台上的笑脸。
刘婶的杂货铺生意越来越差,隔壁新开了家连锁超市,亮堂的灯光和整齐的货架,把老街坊们都吸引了过去。刘婶常常坐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发呆,叹着气说:“这日子,越来越难了。”
林微言开始更拼命地攒钱。她找了份给人缝补衣服的活,晚上在灯下缝到眼睛发酸;她去郊区的菜地里帮人摘菜,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脚,冰凉刺骨;她甚至跟着收废品的三轮车跑了半个城,就为了多挣五块钱的搬运费。
她想早点攒够钱,带刘婶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她心里生了根,支撑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
初夏的一个傍晚,林微言收工回来,看到刘婶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褪色的红布包,眼眶红红的。
“刘婶,怎么了?”她心里一紧。
刘婶把布包递给她,声音发颤:“刚才……有人把这个送来了,说是你奶奶托他带的。”
林微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布包很轻,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件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婴儿肚兜。
照片是妈妈和奶奶的合影。妈妈穿着蓝布旗袍,肚子已经隆起,靠在奶奶身边,笑得温柔;奶奶抱着个襁褓,应该是刚出生的她,脸上满是慈祥。背景是老房子的院子,墙头上爬着茂盛的牵牛花,开得热热闹闹。
肚兜是纯棉的,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针脚细密,是妈妈的手艺。林微言记得,她小时候总穿着这件肚兜,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妈妈就坐在门槛上,笑着喊她“慢点跑,别摔着”。
“你奶奶……走了。”刘婶的声音哽咽着,“前几天突发脑溢血,没等到你回去……”
林微言拿着照片的手猛地一抖,照片滑落在地。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呜咽声。
奶奶走了。
那个总把最好吃的留给她、偷偷给她塞钱、在她被爸爸打的时候护着她、在信里说“奶奶想你”的老人,走了。
她甚至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
“他们还说……”刘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爸不让你回去奔丧,说……说你回去了,会给家里‘惹晦气’。”
“惹晦气”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微言的心脏。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总在她生病时,背着她去邻村找老中医,说“我的微微是福星,怎么会生病”;想起奶奶在她被张梅刁难时,偷偷在她口袋里塞颗水果糖,说“甜的,吃了就不苦了”;想起奶奶信里那歪歪扭扭的字,说“有空就回来看看吧”。
可她的亲儿子,却连让她回去送奶奶最后一程的权利,都剥夺了。
那天晚上,林微言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妈妈的照片和那件肚兜,哭了整整一夜。哭声压抑在喉咙里,像被堵住的河流,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她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没能早点攒够钱回去看奶奶,更恨林建国和张梅,恨他们不仅抢走了她的人生,还要剥夺她最后一点念想。
天亮时,她红肿着眼睛走出屋,对刘婶说:“刘婶,我要回去。”
“回去?”刘婶愣了,“回那个家?”
“不,回老房子看看。”林微言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去给奶奶上柱香。”
她揣着仅有的积蓄,买了张回程的火车票。火车颠簸着驶向那个让她伤痕累累的城市,窗外的风景飞逝,她却觉得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她没敢回那个所谓的“家”,只是在老房子附近的巷口徘徊。老房子已经换了新主人,院墙上的牵牛花还在,却爬得稀稀拉拉,不复当年的繁盛。她远远地看着,想象着奶奶在这里生活的最后日子,想象着她临终前,是不是还在念叨着“微微”。
奶奶的墓地在城郊的公墓。林微言买了束白菊,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老人慈祥的笑脸,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奶奶,我来看你了。”她蹲下身,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在墓前坐了很久,从清晨到黄昏,把这几年的委屈和思念,都低声告诉了奶奶。风吹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奶奶在回应她。
离开公墓时,她路过一家报刊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张娱乐报的封面。上面印着林雪的照片,标题是“京大校花林雪惊艳亮相慈善晚宴”。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精致的晚礼服,妆容得体,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笑容自信又明媚,浑身上下都透着“天之骄女”的光彩。
林微言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转过身,快步离开,不敢再看第二眼。
她在老城区租了个小单间,找了份在服装厂流水线上的工作。她想离奶奶近一点,也想看看,那个抢走她人生的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服装厂的工作很累,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重复着枯燥的缝纫动作,手指被针扎得密密麻麻全是小孔。可她不怕累,甚至觉得这样的累,能让她暂时忘记心里的疼。
有一次,她去市中心送样衣,路过一家高档商场,透过橱窗看到了林雪。她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手里拎着名牌包,身上穿着最新款的连衣裙,正是林微言在杂志上见过的、她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的牌子。
林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橱窗,和林微言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心虚,随即又被一种傲慢和不屑取代。她别过头,加快脚步,仿佛多看林微言一眼,都是玷污。
林微言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手心冰凉。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过着偷来的人生。
回到出租屋,她把妈妈的照片和奶奶的照片摆在一起,又拿出那件绣着小兔子的肚兜,轻轻放在旁边。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照片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霜。
“妈,奶奶,”她轻声说,“你们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人生都守不住。”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像极了当年她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的声音。
可那蝉鸣里,再也没有了喜悦和希望,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不甘。
她开始偷偷关注林雪的消息。从校园论坛到本地新闻,只要有她的名字,她都会忍不住点进去看。她知道了林雪成绩优异,拿了国家奖学金;知道了她参加了学生会,担任重要职务;知道了她交了个家境优渥的男朋友,是某上市公司老总的儿子;知道了她毕业后,进了一家知名的外企,前途无量。
每多知道一点,林微言的心就多疼一分。那些本该属于她的,那些她梦寐以求的,都被另一个人轻易地拥有了。
而她,只能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在出租屋的冷夜里,舔舐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冬天来临时,服装厂的订单多了起来,她常常要加班到深夜。有一次加班到凌晨,她走出工厂,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路灯下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一步步往出租屋走。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她看到了林建国。
他老了很多,两鬓斑白,背也驼了,穿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站在雪地里,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神情有些落寞。
林微言下意识地躲到了广告牌后面,心脏砰砰直跳。
公交车来了,林雪从车上下来,穿着长款羽绒服,戴着精致的围巾,看到林建国,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爸,不是让你别来吗?这么冷的天。”
“给你炖了汤,你妈说你最近加班累。”林建国把保温桶递过去,语气带着讨好。
“知道了,放这儿吧,我上去了。”林雪接过保温桶,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区走,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林建国看着她的背影,站在雪地里,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离开。
林微言从广告牌后面走出来,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恨他,恨他的偏心和懦弱,恨他毁了她的人生。可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她又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或许,他也并非全然的快乐。
回到出租屋,她把妈妈的照片擦了又擦,照片上的女人笑靥如花,眼神明亮。林微言看着她,突然想起妈妈说过的话:“微微,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像向日葵一样,朝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有光的地方……
她抬头望向窗外,雪花还在飘落,路灯的光晕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温暖。她不知道自己的光在哪里,但她知道,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
她开始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去夜校学习会计。她想考个会计证,找份稍微轻松点的工作,也想离那个曾经的梦想,稍微近一点。
夜校的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知道她的情况后,常常额外给她辅导。“你很聪明,就是基础差了点,多努力,一定能考上。”
林微言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去夜校上课,周末就泡在图书馆,常常学到深夜,眼睛熬得布满血丝。
她不知道这样的努力是否还有意义,也不知道未来是否会有转机。但她想试试,像妈妈说的那样,朝着有光的地方,再努力走一步。
旧照片里的春天已经远去,但她希望,自己的春天,还能在某个不期而遇的转角,悄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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