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三遍的时候,杏花已经把猪圈的粪水舀完了。
天刚蒙蒙亮,山坳里的雾气还没散,冷得像浸在冰水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补丁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手里的木瓢沉得很,每舀一下,胳膊都要晃三晃,额头上却沁出了薄汗,混着猪圈里的腥臭味,黏在鼻尖上。
“死丫头,磨磨蹭蹭做啥!” 堂屋传来父亲粗哑的骂声,“锅里的粥该糊了,想饿死老子是不是?”
杏花应了一声“就来”,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最后一勺粪水泼到院角的菜地里,她丢下木瓢,抓起墙根的抹布胡乱擦了擦手,就往厨房跑。
厨房是土坯砌的,黑乎乎的,只有灶台上的小窗户透进一点微光。锅里的玉米粥果然快糊了,锅底结着一层焦黑的壳。杏花赶紧掀开锅盖,一股呛人的糊味涌出来,她手忙脚乱地往灶里添了把湿柴,让火苗小下去些。
这口铁锅比她岁数还大,锅底坑坑洼洼,是娘在世时用的。娘走得早,她记不清娘的样子,只记得娘总爱在灶台上教她认字,用烧黑的柴火棍在积着灰的灶面上写,一笔一划,说“杏花要读书,读了书就能走出大山”。
现在灶台上的灰早就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可她总觉得,那些字还在,像刻在石头上,擦不掉。
“粥好了没?” 父亲又在喊,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好了爹。” 杏花盛了一碗粥,又从碗柜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窝头,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桌子是裂了缝的,用铁丝捆着,摇摇晃晃。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是山里的老竹子做的,油光锃亮。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粥,眉头皱起来:“没腌菜?”
“没了,昨天吃完了。” 杏花小声说。
“没用的东西!” 父亲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溅起来,“让你去地里拔点萝卜腌上,你忘了?眼里就知道捧着那本破书!”
杏花低下头,不敢说话。那本“破书”是她从废品站捡的,缺了页的语文课本,被她用线缝补好,藏在床底下,只有夜里等父亲睡熟了,才敢拿出来借着月光看。
她喜欢那些字,喜欢课本里说的“外面的世界”。老师来村里支教时说过,读书能考出去,能去城里,能不用每天喂猪种地。她把这话记在心里,像揣着个滚烫的火炭,走夜路时都觉得亮堂。
可父亲不这么想。在他眼里,丫头片子读再多书也是要嫁人的,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换点彩礼,给她弟弟娶媳妇。
“对了,” 父亲吸了口烟,慢悠悠地说,“后村的王屠户托媒人来说亲了,我应了。”
杏花手里的窝头“啪嗒”掉在地上。
王屠户?那个比爹还老,满脸横肉,听说打跑过两个老婆的王老五?
“爹,我不嫁!” 杏花的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还想读书,老师说我能考上县里的中学……”
“读个屁的书!” 父亲猛地站起来,烟锅指着她的鼻子,“一个丫头片子,读再多书有啥用?王屠户说了,彩礼给八千,够给你弟盖房娶媳妇了!这门亲事,由不得你!”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杏花哭喊着,往后退了一步。
“反了你了!” 父亲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火辣辣的疼从脸颊蔓延开,耳朵里嗡嗡作响。杏花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长这么大,父亲虽然打骂她,却从没下过这么重的手。
“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父亲的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三天后他就来接人,你要是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摔门而去,留下杏花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的窝头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三天后就要嫁人。
嫁给那个能当她爹的王屠户。
杏花觉得天塌了。她跑到床底下,摸出那本破课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课本上的字模糊起来,娘在灶台上写字的样子,老师说“读书能走出大山”的样子,还有自己夜里借着月光背书的样子,全都混在一起,像一场碎掉的梦。
她不能嫁。
她要读书,要走出这大山。
那天下午,杏花把家里的活都干得格外快。喂猪时,猪食桶差点翻了;洗衣时,肥皂掉进水塘里;做饭时,手被柴火烫了个泡,她都没吭声。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烟,眼睛一直盯着她,像看守犯人。
夜里,杏花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父亲的呼噜声,心怦怦直跳。她悄悄爬起来,摸黑穿上那件最厚的补丁棉袄,把课本塞进怀里,又从枕头下摸出攒了半年的几块零钱——那是她帮村里人缝补衣服、采草药攒的,本来想用来交学费。
她要逃。
逃到县里去,找到支教的老师,求他帮忙。
脚刚迈出房门,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父亲放在门口的扁担。
“去哪?” 黑暗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像淬了冰。
杏花吓得魂都飞了,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爹,我错了,我不跑了……”
父亲拿着煤油灯走出来,灯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里都是狠厉。他一把揪住杏花的头发,把她拖进屋里,随手抄起墙角的藤条就往她身上抽。
“让你跑!让你不听话!让你想读书!” 藤条带着风声落下,抽在棉袄上,依旧疼得钻心。
杏花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知道,求饶没用。
藤条抽了几十下,父亲才停手,喘着粗气说:“明天就让王屠户来接你,省得夜长梦多!”
那天晚上,杏花躺在炕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却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茅草。月光从破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亮斑,像她那颗快要熄灭的心。
第二天一早,王屠户真的来了。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摩托车,后面跟着两个壮实的汉子,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媒人。
王屠户穿着件油腻的黑棉袄,脸上堆着笑,露出黄黑的牙,眼神在杏花身上扫来扫去,像看牲口。
“杏花妹子,跟哥走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说话时,嘴里的烟臭味直往杏花鼻子里钻。
杏花往后躲,躲到墙角,死死抓着墙根的泥土,指甲缝里都塞满了土。
“还不快走!” 父亲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差点摔倒。
“爹!” 杏花哭喊着,看向父亲,眼里满是哀求,“我不嫁,求你了……”
父亲别过头,没看她。
媒人凑上来,拉着杏花的胳膊就往外拽:“傻丫头,王屠户家多好啊,有肉吃,有钱花,比在这穷山沟里强百倍!”
杏花拼命挣扎,指甲在媒人胳膊上抓出几道血痕。媒人“哎哟”一声,松开了手。
“反了你了!” 王屠户脸一沉,上来就抓住杏花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给我老实点!”
杏花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死死盯着父亲:“爹,你真要卖了我吗?我是你闺女啊!”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却还是硬着心肠说:“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别给我丢人!”
王屠户把杏花往摩托车后面一推,让一个汉子按住她,自己跨上摩托车,发动起来。刺耳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
杏花回头看了一眼。破旧的土坯房,院角的猪圈,灶台上那口黑铁锅,还有站在门槛上,背对着她的父亲。
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摩托车颠簸着驶出村子,山路崎岖,杏花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她看着熟悉的山越来越远,眼泪模糊了视线。怀里的课本硌着胸口,疼得她喘不过气。
娘,我走不出大山了。
老师,我不能读书了。
灶台上的字,终究是被擦掉了。
王屠户的家在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也是土坯房,却比杏花家更破。院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柴火和屠宰剩下的骨头,腥臭味老远就能闻到。
进门的第一天,王屠户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因为她没及时给他倒洗脚水,他抓起桌上的粗瓷碗就砸在她脚边,碎片溅起来,划破了她的脚踝,血珠一颗颗渗出来。
“在我家就得守我的规矩!” 他瞪着眼睛吼,“不听话就打,打到你听话为止!”
杏花没哭,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片,用布条把脚踝缠起来。她知道,哭也没用。
日子开始变得像一潭死水。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衣、喂猪,还要帮着王屠户收拾屠宰后的东西。血腥味沾在手上,怎么洗都洗不掉,夜里做梦都是满地的血。
王屠户喝醉了就打她,用拳头,用脚,用手边能摸到的任何东西。有时是因为她饭做晚了,有时是因为她没笑,有时,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想打。
她身上的伤旧的没好,新的又添上。胳膊上,背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冬天穿着厚棉袄还能遮住,夏天就只能任由那些狰狞的伤痕暴露在阳光下。
村里人见了,有的同情,有的麻木,有的还说“女人就是要打,不打不成器”。她回娘家过一次,想求父亲带她走,可父亲只是劝她:“忍忍吧,哪个女人不受点委屈?他能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
母亲早逝,父亲眼里只有弟弟,没人能帮她。
她彻底死了心。
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走出大山,甚至不再想活着。
直到半年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天早上,她吐得昏天暗地,王屠户的老娘,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掐着指头算了算,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是个好兆头,说不定是个带把的。”
王屠户知道后,难得没打她,还让他娘给她煮了个鸡蛋。可没过多久,他的本性就暴露了。
有一次,她孕吐得厉害,没力气做饭,王屠户喝醉了回来,见锅里没饭,抓起扫帚就往她肚子上打。
“你个不下蛋的鸡!连饭都做不了,留你有啥用!”
杏花吓得赶紧护住肚子,蜷缩在地上,任由扫帚落在背上。她不怕疼,就怕伤着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念想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她的肚子越来越沉,干活也越来越吃力。王屠户不管这些,该打的时候还是打,只是不再打肚子。
冬天来临的时候,山里下了场大雪,路都被封了。杏花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可王屠户依旧每天出去喝酒,家里只有他老娘守着。
那天夜里,杏花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冷汗湿透了棉袄,疼得她在炕上打滚。老太太慌了神,想去找接生婆,可雪太大,根本出不去。
“快……快去找王屠户……” 杏花抓着老太太的手,声音微弱。
老太太跺着脚,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杏花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感觉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她想起娘在灶台上教她写的字,想起那本被她藏在娘家床底下的破课本,想起老师说的“外面的世界”。
原来,真的走不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屠户醉醺醺地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据说懂点接生的老婆子。
“哭啥哭!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王屠户不耐烦地吼,还在外面打牌。
屋里,老婆子粗鲁地摆弄着她,疼得她几乎晕厥。她能感觉到血在往外流,热乎乎的,很快又变得冰凉。
“不行了……血止不住……” 老婆子的声音带着惊慌。
“啥?” 王屠户闯进来,看到满炕的血,也慌了。
杏花看着屋顶的茅草,和娘家的一模一样。她好像又闻到了猪圈的腥臭味,听到了父亲的骂声,摸到了灶台上的灰。
娘,我来找你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王屠户惊慌的脸,然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可杏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她被埋在王屠户家后山的乱葬岗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连名字都没刻。
王屠户没过多久就又娶了个媳妇,那个女人也经常被打。
杏花的父亲来看过一次,站在土堆前,抽了袋烟,叹了口气,就下山了。他给弟弟盖房的钱,终究是凑够了。
许多年后,有个支教的老师来到这个村子,听老人说起杏花的事,唏嘘不已。他在村里的废品站找到了一本缺页的语文课本,封面上用烧黑的柴火棍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
杏花。
老师把课本带走了,带到了山外的世界。
只是那个叫杏花的姑娘,永远留在了大山里。像一颗被遗忘的草籽,在贫瘠的土地上发了芽,开了花,然后,悄无声息地枯萎,腐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有灶台上那些被擦掉的字,还在风里,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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