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淅淅沥沥的,把侯府的青石板路洗得油亮,也把微澜院的窗棂染得透湿。沈微婉坐在窗边,看着檐角垂落的雨帘,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女诫》,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额角的青紫还未褪尽,被她用一层薄粉轻轻掩住,不细看倒也瞧不出。只是那股钝痛,总在阴雨天格外清晰,像一根细密的针,时不时刺她一下,提醒着她那晚的狼狈。
“夫人,老夫人那边遣人来问,说晚膳想用您亲手做的莲子羹。”青禾端着一杯热茶进来,小心翼翼地说。
沈微婉抬眸,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老夫人素来嫌弃她出身低微,手艺上不了台面,极少让她亲自下厨。今日这举动,倒有些反常。
“知道了。”她放下书卷,起身理了理衣襟,“我这就去小厨房准备。”
青禾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夫人,老夫人突然要您做莲子羹,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沈微婉脚步微顿,淡淡道:“不管有什么深意,照做便是。在这府里,少想多做,才能安稳。”
这话是说给青禾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三年来,她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压在心底,像磨平棱角的石子,在侯府这摊深水里,沉默地浮沉。
小厨房里暖意融融,几个厨娘见她进来,都恭敬地行礼。沈微婉点头示意,径直走到灶台前,亲手挑选莲子。她选的是今年新采的湘莲,颗粒饱满,去皮去芯,动作娴熟利落。
她自小在父亲的书房旁长大,母亲性子温婉,做得一手好点心,她耳濡目染,也习得几分厨艺。只是嫁入侯府后,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早已生疏,今日重拾,倒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莲子羹需要慢火细熬,她守在灶台边,看着锅里的白粥渐渐变得浓稠,莲子的清香弥漫开来,心里竟有了片刻的安宁。这烟火气,比侯府的熏香更让她觉得踏实。
就在这时,苏怜月带着丫鬟走了进来,手里把玩着一方丝帕,笑盈盈地说:“表嫂也在呢?我闻着香味就过来了,原来是表嫂在亲自下厨。”
沈微婉没回头,继续搅动着锅里的莲子羹:“表妹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苏怜月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锅里,“就是听说祖母要吃表嫂做的莲子羹,想来学学手艺。毕竟表嫂嫁入侯府三年,这伺候人的本事,定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这话里的讥讽,像针一样扎人。沈微婉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语气依旧平静:“表妹说笑了,不过是些家常吃食,谈不上什么本事。”
“家常吃食?”苏怜月轻笑一声,突然伸手去掀锅盖,“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珍馐美味,能让祖母如此惦记。”
她的手刚碰到锅盖,沈微婉下意识地想拦——锅沿滚烫,怕烫着她。可苏怜月像是被她推了一把,猛地向后倒去,“哎呀”一声,跌坐在地,发髻都散了。
“表嫂!你推我做什么?”苏怜月捂着胳膊,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我不过是想看看莲子羹熬得怎么样了,你何必如此动怒?”
周围的厨娘都惊呆了,谁也没看清沈微婉到底推没推她。
沈微婉站在原地,看着苏怜月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凉。又是这样,用这种拙劣的把戏陷害她,一次又一次。
“我没有推你。”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不是你推的,难道是我自己摔倒的?”苏怜月哭得更凶了,“表嫂不喜欢我,我知道,可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陆景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怎么回事?”
沈微婉抬头,看到陆景渊站在门口,脸色沉得难看。显然,他刚才听到了苏怜月的哭喊。
苏怜月像是看到了救星,哭得更委屈了:“表哥!表嫂她……她不让我看莲子羹,还把我推倒了……”
陆景渊的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带着审视和质问:“微婉,是这样吗?”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了冰窖。他甚至不问缘由,就先认定是她的错。
“我没有。”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侯爷若是不信,可以问在场的厨娘。”
厨娘哪里敢说话?一边是侯夫人,一边是老夫人疼爱的表小姐,还有脸色铁青的侯爷,她们只能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陆景渊的脸色更沉了:“微婉!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狡辩?怜月身子弱,你怎么能对她动手?”
“我没有!”沈微婉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寒,“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
“信你?”陆景渊冷笑一声,“我信你,你就会对怜月动手?沈微婉,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平日里装得温婉贤淑,背地里却如此尖酸刻薄!”
尖酸刻薄?
沈微婉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想起自己一次次的隐忍,一次次的退让,想起他醉酒后的打骂,想起他清醒后的忏悔,原来在他心里,她竟是这样一个人。
“是,我尖酸刻薄,我心机深沉,”她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那侯爷当初何必娶我?不如娶了你的好表妹,岂不是皆大欢喜?”
“你放肆!”陆景渊被她的话激怒了,扬手就想打下去。
沈微婉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陆景渊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还有那双盛满了泪水却不肯落下的眼睛,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想起昨夜她额角的伤,想起她平日里的沉默,想起她刚才那句“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手竟再也落不下去。
“表哥,算了,”苏怜月见陆景渊犹豫,赶紧爬起来,拉着他的袖子,柔声道,“表嫂也不是故意的,许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你别怪表嫂了。”
她越是这样说,陆景渊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甩开苏怜月的手,冷冷地对沈微婉说:“莲子羹不必做了,你回院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甚至没看苏怜月一眼。
苏怜月看着陆景渊的背影,又看了看沈微婉,眼里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换上委屈的表情,对着沈微婉福了福身:“表嫂,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沈微婉没理她,只是看着锅里渐渐冷却的莲子羹,清香依旧,却再也暖不了她的心。
她被禁足在微澜院,陆景渊没有再来看她。秋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一首悲伤的曲子。
青禾端来晚饭,看着沈微婉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心疼地说:“夫人,吃点东西吧,您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呢。”
沈微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不饿。”
她想起陆景渊刚才的眼神,想起他那句“我真是看错你了”,心口就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三年的夫妻,她在他心里,竟如此不堪。
夜深时,雨下得更大了。沈微婉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浑身发冷。她起来找被子,却发现衣柜里的棉被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薄薄的夹被。
她知道,这定是苏怜月的手笔。禁足的命令是陆景渊下的,府里的人见风使舵,自然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
寒冷像潮水一样涌来,她蜷缩在床上,把夹被裹得紧紧的,却还是冷得瑟瑟发抖。身体的冷尚可忍耐,心里的冷却像冰窖,冻得她骨头都疼。
她想起未出阁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发了高烧,父亲背着她去看大夫,母亲守在床边,一夜未眠,不停地给她掖被角。那时的雨再大,她心里也是暖的。
可现在,她在这富丽堂皇的侯府里,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连一床温暖的棉被都得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母亲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微婉不怕,娘在呢。”
她在梦里笑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落在冰冷的枕巾上。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天空放晴,却带着深秋的寒意。沈微婉醒来时,浑身滚烫,头重脚轻,显然是受了风寒。
青禾吓坏了,想去请大夫,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了下来:“侯爷有令,侯夫人闭门思过期间,不准任何人进出。”
“我家夫人病了!烧得厉害!”青禾急得直哭,“你们让我出去请大夫,不然会出人命的!”
“那也不行,”婆子面无表情,“这是侯爷的命令,谁也不敢违抗。”
青禾没办法,只能跑回屋,用温水给沈微婉擦身降温,又找来家里常备的退烧药,给她灌下去。
沈微婉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一会儿喊着“娘”,一会儿叫着“爹”,偶尔也会喊出“景渊”的名字,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哀求。
她烧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摸她的额头,那手很烫,带着熟悉的酒气。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重得像黏住了一样。
“微婉……”那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恨和痛苦,“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禁你的足……我不该不信你……”
她想告诉他,她冷,她难受,她想回家。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眼泪不停地流。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把她抱了起来,放进温暖的被窝里,又有人给她喂药,苦涩的药汁滑进喉咙,却奇异地让她安心了些。
她在温暖和苦涩中,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烧已经退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床边,暖洋洋的。陆景渊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守了她一夜。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掌心温热,带着一丝粗糙的触感。
沈微婉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他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担心她的。可这份担心,来得太迟,也太沉重,像霜降后的草木,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不想再惊动他。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像刻在骨头上的疤,即使愈合了,也永远会留下痕迹。
窗外的阳光很好,却暖不了她心里的寒冬。她知道,这次的病好了,可心里的伤,却再也好不了了。
在这侯府里,她的春天,早已随着那场被推倒的雨,和那碗冷却的莲子羹,一起落幕了。剩下的,只有漫长而寒冷的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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