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王氏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已经三天没怎么进食了。窗外的红梅开得正艳,映着皑皑白雪,美得像一幅画,可她眼里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张嬷嬷端着一碗稀粥进来,小心翼翼地劝:“夫人,多少吃点吧,您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王氏没有睁眼,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昀川……我的昀川……他冷不冷啊……”
张嬷嬷鼻子一酸,别过脸去抹眼泪。自从姑爷和少奶奶没了后,夫人就成了这副模样,整日里神神叨叨,要么对着空气说话,要么就枯坐着流泪,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
“夫人,姑爷在那边,有少奶奶陪着,不会冷的。” 张嬷嬷哽咽着说。
“有她陪着……” 王氏突然睁开眼,眼里布满了血丝,抓着张嬷嬷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我……是我把他们逼到那一步的……张嬷嬷,你说,他们会不会恨我?会不会在那边也不肯原谅我?”
张嬷嬷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挣扎,只能任由她摇着:“夫人,您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王氏猛地松开手,倒回床上,眼泪汹涌而出,“我糊涂了一辈子啊!我总觉得她抢走了我的儿子,总觉得如眉才是最好的,可到头来……到头来我什么都没了!我的昀川,我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啊!”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
张嬷嬷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凹陷的脸颊,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当初,夫人也是个要强的人,把姑爷看得比命还重,可偏偏用错了方式,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夫人,别太难过了,姑爷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张嬷嬷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床头,“粥还温着,您记得喝。”
王氏没有回应,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想起顾昀川小时候的样子。那时他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进自己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娘”;想起他第一次进学堂,背着小小的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看自己;想起他中了举子那天,高兴地抱着自己转圈,说要让她享福……
那些温暖的画面,如今都成了剜心的刀子。她亲手把那个黏着她、依赖她的孩子,推到了绝望的边缘,亲手毁掉了他的幸福,也毁掉了自己的晚年。
“清沅……好孩子……”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是我对不住你……是我瞎了眼……你那么好,那么懂事,我却……我却那样对你……”
她想起陆清沅刚嫁过来时,给自己绣的那个荷包,针脚细密,配色雅致;想起她在自己生病时,整夜守在床边伺候,眼里满是担忧;想起她被自己训斥时,总是默默忍受,从不多言……
原来,那个孩子一直在努力地讨好她,一直在试着融入这个家,是她被嫉妒蒙了心,看不到她的好,反而一次次地伤害她,纵容柳如眉去欺负她。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好好待她,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疼惜,会看着她和昀川幸福地过日子……
可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如果”。
王氏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她拒绝看大夫,拒绝喝药,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也仿佛在等着什么。
这日,她让张嬷嬷扶她起来,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裳,要去城郊的断崖看看。
张嬷嬷劝不住,只能找了顶轿子,陪着她去了。
到了断崖边,寒风依旧呼啸,刮得人脸生疼。王氏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崖边,往下望去,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就是在这里,她的儿子抱着他心爱的妻子,纵身一跃,结束了所有的痛苦,也把无尽的悔恨留给了她。
“昀川……清沅……” 她颤巍巍地跪下,对着崖下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石头上,渗出血迹,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是娘错了……娘对不起你们……” 她老泪纵横,声音在寒风中破碎不堪,“你们走了,把娘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是对娘最大的惩罚啊……”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娘一定好好补偿你们……让你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跪在那里,一遍遍地忏悔,一遍遍地哭诉,直到声音嘶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雪地上投下一道孤独而悲凉的剪影。
回到顾府时,王氏已经快不行了。她躺在床,让张嬷嬷把那支陆清沅常戴的玉兰银簪拿来。
银簪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艾草香,那是陆清沅身上独有的味道。
王氏紧紧攥着银簪,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到顾昀川牵着陆清沅的手,站在不远处对她笑,他们穿着崭新的衣裳,身后是盛开的玉兰树。
“昀川……清沅……” 她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眼泪滑落,“等等娘……娘来陪你们了……”
她的手缓缓垂落,银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氏,终究是带着无尽的悔恨,去了。
她到死都没能等到一句原谅,也没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张嬷嬷看着没了气息的王氏,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银簪,轻轻放在她的枕边。或许,带着这个去那边,能让她少些遗憾吧。
顾府彻底空了。
曾经的欢声笑语,曾经的争吵怒骂,都随着这场大雪,烟消云散。只剩下空荡荡的庭院,落满灰尘的桌椅,和那支躺在冰冷棺木旁的银簪,诉说着一段被嫉妒和怨恨毁掉的爱情,和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悲剧。
陆家和顾家的亲戚来处理了后事,将王氏葬在了离断崖不远的地方,或许是想让她离自己的儿子近一些,或许是想让她永远守着这份悔恨。
又过了几年,顾府的院墙渐渐坍塌,荒草长满了庭院,再也看不出曾经的繁华。
有人说,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会看到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在庭院里徘徊,手里拿着一支银簪,低声哭泣;还有人说,在城郊的断崖边,会听到一对男女的笑声,温柔而缠绵,像在诉说着未完成的誓言。
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那段深埋在时光里的爱恨情仇,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对不起,那些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最终都化作了断桥上的一抹白裳,崖边的一阵寒风,和空宅里的一场残雪,在岁月的长河里,无声无息地消散,只留下无尽的唏嘘和警示。
爱,从来不是占有,不是掠夺,而是尊重,是守护。
可太多人,明白得太晚。
等明白过来时,早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只剩下一颗被悔恨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在无尽的黑暗里,独自煎熬,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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