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来得悄无声息。茅草屋后的菜畦里冒出了新绿,檐下的燕子衔着泥筑了新巢,沈落雁身上的伤也终于收口,只是阴雨天时,背上的疤痕还会隐隐作痛。
陈婆婆的眼睛不大好,穿针引线越来越费力,落雁便接下了镇上绣坊的活计。她的绣活本就精湛,在相府时为了讨巧,练得一手模仿各路绣法的本事,如今静下心来,反而绣得愈发灵动——绣坊掌柜看了她绣的一幅《寒江独钓图》,连连称奇,说那鱼的鳞片在光下能看出七彩光泽,硬是多给了她一倍的工钱。
日子虽清苦,却也安稳。落雁每日里绣活、做饭,陪着陈婆婆在夕阳下择菜,听她讲年轻时候的事。那些在相府受过的伤,像褪了色的疤痕,虽仍在,却不再时刻灼痛。
这日,她替陈婆婆去镇上送一批绣好的荷包。荷包是给绸缎庄的少奶奶订的,绣的是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配色雅致。落雁用一块蓝布将荷包包好,揣在怀里,沿着石板路往镇中心走。
三月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路边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雪。落雁走着走着,脚步忽然顿住——前面不远处,正是镇上最大的那家“锦绣阁”绸缎庄。
而绸缎庄门口,站着两个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萧玦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身姿挺拔如松。春日的阳光落在他发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依旧是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他身边的林婉柔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罗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金箔桃花,走动时流光溢彩。她正踮着脚,指着一匹湖蓝色的云锦,对萧玦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得娇俏,一只手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两人凑在一起挑选布料,言笑晏晏,那样的登对,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刺得落雁眼睛生疼。
她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柴房的寒冷,杖刑的剧痛,被扔出相府时的绝望……每一幕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转身躲开。身上的粗布衣裳和手里的蓝布包,与那对光鲜亮丽的人相比,显得那样寒酸,让她自惭形秽。
可已经晚了。
林婉柔像是不经意间抬眼,目光扫过落雁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被那熟悉的、虚伪的笑意取代。她拉了拉萧玦的衣袖,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几个路过的行人都能听见:“表哥,你看那边,那不是落雁妹妹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落雁想要隐匿的心思。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落雁看到他眼中的变化。起初是茫然,似乎没认出她来——也是,如今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脸颊因为常年劳作而带着淡淡的风霜,与当初在相府那个怯生生、却还算干净的“表小姐”,早已判若两人。
片刻后,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不是惊讶,不是疑惑,更不是久别重逢的波澜,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嫌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脏东西。他的眼神扫过她怀里的蓝布包,扫过她沾了些许泥点的布鞋,最后落在她脸上,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有碍观瞻的路人。
落雁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握紧了怀里的布包,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颤抖。她不想说话,不想看他们,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落雁妹妹,”林婉柔已经松开萧玦的胳膊,提着裙摆朝她走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真是你啊。许久不见,你……你还好吗?”
她走到落雁面前,故作亲昵地想拉她的手,却在看到落雁袖口磨破的毛边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转而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当初你被赶出府,我和表哥都很担心你呢。看你如今……”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能自食其力,倒也挺好。”
周围已经有路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她们。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落雁身上。
落雁抬起头,看着林婉柔那张依旧美丽、却让她无比厌恶的脸,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与你们无关。”
“你这是什么态度?”林婉柔像是被刺痛了,立刻红了眼眶,委屈地回头看向萧玦,声音带着哭腔,“表哥,你看她……我好心问候她,她怎么这样说话……”
萧玦果然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林婉柔身前,像一堵冰冷的墙,将落雁隔绝在外。他看着落雁的眼神冷得像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驱赶:“沈落雁,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锦绣阁周围都是体面人家,别在这里碍眼。”
“碍眼”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落雁早已结痂的心脏。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彻底的释然。
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直视着萧玦的眼睛。那双曾经让她痴迷、让她仰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和鄙夷,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而她的眼中,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爱慕、委屈和期盼,只剩下一片被寒风扫过的荒芜,死寂得没有一点波澜。
“萧世子放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疏离,“我不会碍你的眼。”
她挺直脊背,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越过他,落在远处的桃花树上,声音清晰得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干,永不相见。”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一眼,甚至没有低头,就那样挺直了脊背,抱着怀里的布包,一步一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裙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桃花瓣,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与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她的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身后那对璧人,那座富丽堂皇的绸缎庄,乃至整个曾经让她痛苦的过往,都已与她无关。
萧玦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背影很瘦,穿着粗布衣裳,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野草。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微微发疼。
有什么东西,好像随着她的背影一起,从他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那感觉很微妙,像心头空了一块,又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物件,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莫名地烦躁。
“表哥,怎么了?”林婉柔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她挽住他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笑容甜美,“别理她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我们继续挑布料吧,我觉得那匹湖蓝色的不错,做件披风定好看。”
萧玦“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将那点莫名的情绪抛之脑后。他低头看着林婉柔娇俏的笑脸,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绸缎,告诉自己,这才是他的生活——体面,光鲜,与那个浑身带着穷酸气的沈落雁,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刚才的偶遇,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日午后的阳光明明很暖,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挺直脊背离去的背影,永远地留在了身后的阴影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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