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从陇山蜀水间褪去。
一支庞大的、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正沿着崎岖的古道,缓慢而艰难地向西蠕动。这便是自焚毁的汉中城撤出的大顺军残部及其裹挟的近二十万百姓。
队伍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茫然。曾经席卷天下的闯王大军,如今已是伤痕累累,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士卒们面带菜色,衣甲不整,沉默地赶路。而被裹挟的百姓更是凄惨,扶老携幼,哭声时断时续,他们被迫离开故土,前途未卜,不知脚下的路将通向何方,未来的命运又将如何。
整个迁徙队伍,如同一道流动的伤口,烙印在苍茫的陇南大地之上。
经过前军将领田见秀等人的开路和整顿,队伍总算克服了路途的艰险,穿越了陇南的山丘河谷,终于抵达了此行的初步目的地——陇右重镇秦州城下。
当这座古老的城池出现在视野中时,许多疲惫不堪的军民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秦州,素有“陇上江南”之称,由东关、大城、中城、西关、伏羲城五座城池相连,构成“五城连珠”的独特格局。清澈的渭河水从中蜿蜒穿过,四周山峦环抱,虽处西北,气候却比李自成的陕北故乡温润许多,田野间已可见初春的点点绿意。
然而,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却并未给予他们任何抵抗。承平日久,武备早已松弛不堪,城内仅有的千余旧明卫所兵,听闻连汉中坚城都已焚毁,凶名在外的“流寇”大军压境,早已吓破了胆。
未等大顺军制作任何攻城器械,甚至未曾派出一兵一卒试探,守城官吏和将领便忙不迭地打开了城门,几乎是带着几分谄媚地出迎,实则就是毫不抵抗地举手投降了。
兵不血刃地进入秦州,对于一路颠沛流离、见惯了厮杀的大顺军而言,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李自成下令,大军分驻秦州各城及外围关隘,并采纳顾君恩的建议,严令约束士卒,不得肆意劫掠,以安定人心。
面对骤然获得的相对稳定环境和这座颇具规模的城池,繁杂的善后工作千头万绪。
安抚流民、分配居所、清查仓廪、恢复市集、维持秩序……这一切,李自成尽数交给了能力出众、心思缜密的军师顾君恩。
现在的顾君恩,早已经不是往日的顾君恩。他是个文化人,更是个聪明人。
刘体纯在山东所做的一切,深深地影响了他。说严重点,如同黑暗中出现的火炬,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
故此,他已经有了建立根据地,稳扎稳打,逐步壮大的想法。
顾君恩深知,欲扎根此地,必先稳固人心。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示李自成后,着手整顿土地。 秦州周边有不少因战乱、逃亡而荒芜的无主之地,亦有一些依附前明官府的劣绅产业被查抄。
顾君恩带着吏员,根据军中花名册,对战功、资历进行核定,将部分土地分赏给有功将士。
在西关外的一处坡地上,老兵张驼子,一个跟随李自成从陕北打到北京又败退至此的老营弟兄,因为作战勇猛,腿上还留着箭伤,分得了三十亩上好的水浇地。
他带着老婆和半大的小子,踩着属于自家的田埂,那干裂粗糙的手抓起一把黑土,激动得老泪纵横,喜滋滋的说:
“娃他娘!看到了吗?地!咱自家的地!再不用四处飘着,给人当枪使了!以后……以后咱就在这儿扎根了!”
他的儿子兴奋地在田地里奔跑,仿佛已经看到了秋日金黄的麦浪。
类似的情景在秦州四郊不断上演,此举极大地安定了军心,尤其是那些老营骨干,开始真正将秦州视为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园。
转眼便是春节。 尽管天下板荡,但年还是要过的。
这是大顺军入驻秦州后的第一个新年,意义非凡。顾君恩再次建言,秦州官仓中尚存部分历年积存的粮秣,虽不丰裕,但可拿出部分,开设粥棚,赈济城中贫苦无依的百姓以及随军而来、处境凄惨的流民。
除夕那天,大城和伏羲城外的空地上,架起了十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的粟米粥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气,吸引了无数面黄肌瘦的民众。
他们捧着破碗,排着长队,眼中充满了渴望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
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的老妇人,领到一碗浓稠的热粥后,颤巍巍地就要下跪,被维持秩序的顺军小校扶住。
老妇人哽咽道:“老天爷……不,是闯王……是闯王活命啊!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官家还能想着我们这些快入土的老骨头……”
旁边一个带着两个瘦小孩子的母亲,一边小心地喂孩子喝粥,一边低声对孩子说:“记住,是城里的‘新官府’给的粥,让你们过年不至于饿死。”
孩子们懵懂地点头,专注地舔着碗沿。
这几口粥,或许微不足道,却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民间的极端困苦,也让“闯王”、“大顺”这些曾经与“杀戮”、“劫掠”联系在一起的名号,在部分秦州百姓心中,第一次与“活命”、“恩惠”产生了微弱的联系。
人心,在这热粥的蒸汽中,开始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顾君恩带着吏员们高效地运转着,试图在这片新的土地上,为大顺政权重新扎下微弱的根基。
秦州,这座古老的城池,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之后,逐渐陷入一种复杂而观望的平静之中。
而对于李自成和他的大顺军来说,漫长的流窜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驿站,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些安定军心、收取民心的举措,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脚下这片土地,或许不仅仅是一个驿站。
正月十五之夜,秦州原明朝兵备道衙门,现被设为临时皇宫,灯火通明。 李自成设宴款待一路追随至此的核心文武将吏。
虽然菜肴远不及当年在北京皇宫里的珍馐,多是些陇右本地的牛羊肉、山野干货,酒也只是寻常的烧刀子,但比起一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日子,已算是难得的丰盛安稳。
几轮酒下来,气氛渐渐热烈,但端坐主位的李自成,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带着几分酒意后的感慨与沧桑。
他举起粗糙的陶碗,环视麾下这些面容大多饱经风霜的老兄弟,声音有些沙哑:
“诸位弟兄,今日我等能在这秦州城里,安安稳稳地过个年,有屋住,有酒肉……不容易啊!”
他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烧酒,喉结滚动,继续道:
“额这心里头,总想起两年前,从北京城撤出来的时候……那时候,后面是吴三桂领着辫子兵像狼一样撵着,要不是……要不是二虎兄弟!……”
他提到“二虎兄弟”时,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情绪波动。刘体纯曾经苑谏不要北上山海关,是他一意孤行,铸成大错。
“是二虎兄弟,带着他那些人,在京城死战,硬是挡住了吴三桂和清兵三天!用血,给咱们换来了撤出来的时间!这份情义,这份功劳,咱们不能忘!永远都不能忘!”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田见秀、刘芳亮等老将都放下了酒杯,面露凝重与追忆之色。那场惨烈的撤退,是所有人心中不愿轻易触碰的伤疤。
李自成语气愈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反思,这也是他第一次当众涚道:“当初在河南、湖广,咱们被鞑子打得站不住脚,前途茫茫,也是二虎兄弟,写信给额,劝额西进占领汉中。尚可喜、耿精忠围上来的时候,还是二虎兄弟,劝我们出阳平关,说这边另有天地……当时额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二虎兄弟,又给咱们指了一条明路啊!
若非至此,我等恐怕还在陕南与鞑子苦苦纠缠,生死难料……”
他这番充满感情的话,让在座众将心中都深受触动。他们习惯了闯王的叱咤风云和决断狠厉,很少见到他如此直白地流露出对过往的追忆和对某人的感念,尤其是对那个如今在山东搞得风生水起的刘体纯。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席间蔓延,有对过往峥嵘岁月的怀念,有对刘体纯的几分感激,也有对当前处境的深思。
见气氛已然烘托到位,一直静坐旁观的顾君恩适时起身,拱手道:“陛下感念旧情,不忘功臣,实乃我等之福。刘将军确非常人,不仅重情义,更有安邦定国之远见。吾近来多方探听山东消息,听闻其不仅在军事上屡有建树,大败清军,更在于内政民生上,别开生面。”
他看向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说道:“据闻,刘体纯在山东大力兴办所谓‘实业’,建起诸多使用水力、甚至那传闻中‘蒸汽’之力的大作坊,制造火器、船舶之外,更有窑火、炉火日夜不停,瓷器、铁器又便宜又好,行销四方,获利极丰!
其借此充实府库,厚饷养兵,更新军械,故能以一隅之地,抗北虏,拒郑家,稳如泰山。此乃富民强军之根本,非一味劫掠征战可比啊!”
顾君恩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在座的将领,大多出身草莽,习惯了“吃粮当兵,打破城池享福”的模式,何曾想过可以通过经营“实业”、制造货物来赚钱养兵,实现长久发展?
刘体纯的这套做法,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田见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若真如顾先生所言,这倒是一条……长治久安的路子?”
就连一向以勇猛莽撞着称的郝摇旗也挠了挠头道:“乖乖,烧窑还能烧出强兵来?这二虎……脑袋是咋长的?”
李自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重重地将酒碗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又开口道:“顾先生说得对!咱们以前那套,打下一城,吃光抢光再换一城,不是长久之计!看看如今,二虎在山东站稳了脚跟,咱们到了这秦州,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从今往后,咱们也要学着二虎兄弟的法子,在这里扎下根,好好经营,让弟兄们有地种,有衣穿,让咱们大顺的旗号,真正在这陇右之地立起来!”
不得不承认,经过两年的沉默和反思,李自成的思想终于有了变化。
一句话,这个邮差出身的人是个极端聪明的人。谁看轻了他,都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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