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朔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嘶吼。陈先如裹着一身彻骨寒气踏进门,院灯昏黄的光晕里,正撞见管家从东跨院踉跄着出来。
老人佝偻着背,鬓角的雪块化成冰水顺着满脸皱纹往下淌,藏青色管家服的袖口冻得硬邦邦,沾着半块尖利的冰碴。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攥着个沉甸甸的木盒,每走一步都伴着压抑的咳嗽,“咳咳……咳……”咳得身子直打晃,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出来的白雾混着雪粒,在鼻尖凝成了白霜。
“管家!”陈先如眉头猛地拧紧,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尖触到管家的胳膊,竟冰得像块寒铁,他再低头,正看见老人冻得发紫的左手背——几道深可见骨的冻裂口子渗着暗红的血珠,碎冰碴嵌在伤口里,指关节还肿得老高,显然是受了重寒、干了粗活。
“您这是怎么了?”陈先如的声音瞬间沉了下来,怒火在胸腔里翻涌。他素来敬重这跟着陈家三十年、年过六十的老管家,平日里从不让他沾半点重活,此刻见他冻成这样,心头的火气“噌”地窜了上来。
管家忙挣开他的手,脸上堆起僵硬的笑,把木盒往身后藏了藏,咳得更厉害了:“少……少爷回来了?没事没事,就……就是出来透透气,雪天路滑,没站稳罢了……咳咳……”
话音未落,东跨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秋桐端着个空铜盆出来,瞥见陈先如阴沉的脸,脸色“唰”地褪尽血色,手里的铜盆“哐当”撞在门框上,慌忙低头死死攥着衣角,连喊“姑爷”的声音都带着颤。
陈先如的目光在空盆、秋桐发白的脸,还有管家藏在身后的木盒上打了个转,心里已然明白了大半。他没说话,扶着管家往东跨院走,刚踏上台阶,就听见陈一曼娇纵的声音从里面扬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管家死哪儿去了?让他去库房翻去年的雨前龙井,磨蹭这么久,是偷懒躲着烤火去了?”
帘子被他猛地掀开,带着一股风雪的寒气闯进去。陈一曼正斜倚在铺着厚锦垫的榻上,手里捏着瓜子,嗑得碎屑满地都是,看见他进来,立刻堆起甜腻的笑,起身时故意扶了扶微隆的小腹:“回来了?快坐快坐,刚让管……”
“二姨太。”陈先如骤然打断她,声音没拔高,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我陈家还没穷到让六十岁的老人冒着风雪去库房翻茶的地步吧?”他侧身让管家站在身后,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陈一曼脸上,“我院里的杂役、仆妇难道都是摆设?非要折腾一个满身是伤、咳嗽不止的老人?”
陈一曼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随即眼圈一红,攥着丝帕故作委屈地抹着眼角:“你这是怪我?我不过是看管家闲着,让他搭把手罢了,是他自己乐意……”
“乐意?”陈先如猛地回头,正看见管家忍不住又咳了起来,手背上的裂口被牵扯,一滴血珠“嗒”地落在光洁的地面上。他的火气彻底爆发,快步上前一把夺过管家手里的木盒往旁边一掼!
“哐当”一声脆响,木盒摔开,上好的龙井撒了一地,与瓜子碎屑混在一起。他攥住管家的手腕,那冰寒刺骨的触感让他怒火更盛,低吼震得暖阁里的炭盆都“噼啪”迸出火星:“他是看着我穿开裆裤长大的人!是我陈家的功臣!不是你能随意作践的!”
陈一曼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一抖,却仍强撑着娇纵性子,攥紧丝帕死死护住小腹,脖子一梗拔高声音辩解:“你凭什么这么凶我?我怀着陈家的种呢!不过是让管家跑趟库房翻个茶,多大点事?他自己年纪大不中用冻着了,倒怪起我来了?”
“多大点事?”陈先如眼神淬冰,猛地将管家的手背抬到她眼前,冻裂的伤口还在渗血,碎冰碴嵌在肉里格外扎眼,“六十岁的老人冒着漫天风雪跑阴冷库房,冻得手开绽、咳得直不起腰,在你眼里就只是‘跑趟腿’?”他胸口剧烈起伏,语气里满是失望与愤怒,“陈家上下听你差遣,是为了让你安心养胎,不是让你拿着‘身孕’当挡箭牌,作践家里的功臣!”
陈一曼被怼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眼泪掉下来也没了半分惹人怜的模样。
陈先如没再看她一眼,扶着管家往外走,刚跨出东跨院门槛,就对着漫天风雪高声喊:“旺乐!旺乐!快去请大夫!快去!”
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管家浑身一震,咳嗽都顿了顿,眼圈瞬间红透——这声急唤,比暖阁的炭火更暖人,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进了书房,陈先如一脚踹上门,将风雪关在外面。他把管家按在暖榻上,粗暴地解开他冻硬的袖口,看见那道被碎瓷划开的新伤口正和旧裂口叠在一起,血珠混着冰碴黏在皮肤上,心口的怒火又翻涌上来。
他厉声唤人取来伤药和烈酒,棉签蘸着烈酒狠狠戳在伤口上,管家猛地绷紧胳膊,喉结剧烈滚动,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却死死咬着牙,一声没哼,只是咳嗽得更厉害了,咳得胸口不住起伏。
“疼就喊出来!”陈先如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手上的动作却放缓了些,“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没事人?”
管家垂着眼,花白的眉毛抖了抖,声音沙哑:“是我笨手笨脚,惹二姨太不快……咳咳……”
“惹她不快?”陈先如猛地把药瓶往桌上一搁,木塞撞出沉闷的巨响,“再纵容她,她怕是要掀了陈家的房顶!若不是还得用着她爹,我早……”
“少爷!”管家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亮,声音陡然拔高,“您别为我动气!二姨太怀着身孕,真出了岔子,这个家……”话没说完,他忽然老泪纵横,不是疼的,是憋了太久的委屈,“要是少奶奶在,这院里哪会乱成这样?哪会让您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咳咳……”
陈先如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住,眼神猛地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提她做什么。”
嘴上说得硬,谢兰?的模样却不受控制地撞进脑子里——从前每到寒冬,她总会提前让人给管家房里多送两盆炭火,连过冬的棉手套,都亲自挑了最厚实的绒料,一针一线缝上防滑的纹路;下人们谁有难处,她总能不动声色地帮衬,把偌大的陈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管家从怀里摸出个用细麻绳系得紧实的布包,小心翼翼摊开,里面是片绣着荷花的丝帕,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花瓣边还泛着淡淡的粉晕。“这是少奶奶去年给我绣的荷包面,说我烟袋锅子总烫坏布兜。”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绣面,声音哽咽,“她心细,待人实诚,这样的媳妇,错过了就真的没了。咳咳……”
“没了就没了!”陈先如猛地将手里的纱布摔在桌上,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今日让旺乐送的东西,除了日用品全给退回来了!这说明什么?她压根就没想回头!她是看上了那个张境途!”
管家看着他泛红的眼尾,重重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少爷,少奶奶不是那样的人。二姨太进门后,院里乱成什么样,您心里清楚……”
“用不着你多嘴!”陈先如胸口剧烈起伏,抓起药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裂的脆响划破寂静,药粉撒了一地,他红着眼低吼,“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
管家默默把绣帕折好揣回怀里,再抬眼时,陈先如已一脚踹开门,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穿堂风卷着碎玻璃碴和药粉,吹得他手背上没缠好的纱布轻轻颤动,门外传来旺乐急匆匆的脚步声,想来是去请大夫了。满地狼藉里,只有暖炉里的炭还在无声燃烧,映着老人孤零零的身影,满是怅然,也藏着一丝被记挂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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