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片佛国边境唯一的声响。
风沙被一道无形的壁障截断,温顺地匍匐在地,不敢越雷池一步。
萧云归与苏青竹踏入这片土地,脚下的沙砾便化为干硬的黄土,仿佛从一个狂暴的世界走进了另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活力的坟墓。
眼前是一座村落,泥墙土屋,炊烟全无。
没有犬吠,没有人语,甚至连孩童的嬉闹声也一并被抹去。
死寂,是这里的规矩。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蹲在墙角,用一截黑炭在地上奋力划着,画的是一只张着嘴的鸟。
他画得极为用力,指节都磨破了,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见到萧云归二人,他惊恐地瞪大眼,一把将地上的画抹去,缩回了屋角的阴影里。
路边,几名老人枯坐在门槛上,眼皮耷拉着,如同风干的橘皮。
他们的嘴唇紧紧抿着,唇缝间甚至结出了一层暗褐色的痂,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黏合,十年,百年,都未曾张开。
苏青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里的诡异,比万千妖魔环伺更让人心悸。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这凝固的死寂。
一户人家的地窖木板被缓缓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挣扎着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妪,头发枯败如草,脸上布满沟壑,而她的嘴,或者说曾经是嘴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狰狞的、内陷的伤疤。
断舌婆。
她看见了萧云归,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希冀的疯狂光芒。
她连滚带爬地冲到萧云归面前,颤抖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卷被油布包裹的东西,猛地塞进他怀里。
那是一卷账册,甫一入手,便传来一股浓重的、浸入纸页的血腥味。
断舌婆指了指账册,又用那只剩一截指骨的手,狠狠抠进脚下的泥土里,一笔一划,写下几个扭曲的字:
“归姓者,祸源也。”
萧云归瞳孔骤缩。
断舌婆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继续写道:“大雷音寺赐药,名为‘净言’,实为断舌。”
萧云归猛地翻开那卷浸血的账册。
一页页翻过,全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血红的“哑”字。
翻到最后一页,一行熟悉的字眼如钢针般刺入他的眼球:
“青霄剑派·萧云归。”
而在名字之后,是两个触目惊心的批注。
“已灭。”
“余音未绝。”
就在这时,夜色无声降临。
一缕缕比墨更浓的黑烟,竟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如水滴般渗出、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
时哑鬼!以沉默与怨恨为食的邪祟!
其中一道黑烟猛地暴起,如离弦之箭,目标不是手持无锋剑的萧云归,而是他身边的苏青竹!
它张开一道虚幻的巨口,并非要噬其血肉,而是要吞掉她口中可能发出的、那个代表着“归来”的“归”字!
苏青竹心中警铃大作,生死一线间,她甚至来不及拔剑,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被悍然引动!
“轰!”
一簇青色火焰自她掌心破土而出,如新竹拔节,带着凛然不屈的生命力,瞬间将那道黑烟灼烧得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倒卷而回。
青竹心火!
几乎在同一瞬间,萧云归左眼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闷哼一声,再睁眼时,左边的瞳孔已化为一片深邃的星空,无数星点在其中流转生灭!
星瞳初启,万物虚妄,无所遁形!
他眼中的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村中每一个“哑人”的头顶,都缠绕着一根根肉眼不可见的灰色丝线,这些丝线如蛛网般密集,最终都汇聚向了村子北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那是被“寂灭经”强行抽走的言语所化的执念之丝!
萧云归猛然低头,剑指划过地面,一道凡人看不见的逆时剑痕悄然刻入地脉,模拟着一种独特的共振路径。
他压低声音,与其说是问苏青竹,不如说是问自己:“他们在用这满村的沉默,喂养什么东西?”
“砰!”
一扇木门被狠狠撞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是那个耳朵异常巨大的少年,星耳郎!
此刻,他那双引以为傲的耳朵正泊泊流着鲜血,脸上写满了末日降临的恐惧。
“钟要响了!钟要响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喉咙,“佛点的灯,烧的是命啊!”
话音未落——
“当——!”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钟鸣,自远方山巅轰然传来!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张由死亡和寂灭编织而成的大网,朝着村庄当头压下!
声波所至,村口那个枯坐的老者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眼、耳、口、鼻,七窍之中,竟同时渗出暗红色的血丝!
萧云归星瞳暴睁,看得分明!
钟声落下的刹那,大地深处,被他逆时剑痕标记出的地脉星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层原本就存在的封印,竟被这钟声再度加固!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穿了他的脑海!
“佛国不是避世……他们在替别人封剑!”
封印的不是妖魔,是剑!
能让大雷音寺如此大费周章,用一整个佛国边境、无数人的言语和性命来封印的,会是怎样的一把剑?
“归”姓者,祸源也……
难道是“归”家的剑?!
时哑鬼们在钟声的滋养下变得更加狂暴,黑烟滚滚,再次聚拢而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纯由怨念构成的耳朵,对准了萧云归,仿佛要聆听他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想听?”萧云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让你们听个够!”
他不退反进,丹田内剑意流转,竟是主动模拟出那个禁忌的“归”姓之音的音波频率,朝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时哑鬼们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陷入癫狂,蜂拥而至!
“《斩我经》——斩形我·破妄!”
萧云归手中无锋剑悍然出鞘,剑意冲霄,却并非斩向那些时哑鬼的形体,而是以一种玄奥至极的角度,精准地斩向了它们赖以存在的根基——那遍布全村的“沉默执念”之网!
这一剑,斩断了因果!
“嘶——”
无数黑烟发出凄厉的哀嚎,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溃散、蒸发。
而村中那些被抽走言语的村民,竟在同一时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从他们紧闭的嘴里、堵塞的耳朵里,流淌出的不是血,而是一捧捧灰白色的灰烬!
有人在剧咳中,无意识地张开了嘴。
“啊……”
一个破碎的、沙哑的、仿佛被尘封了十年的元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是十年来,哑村的第一声人语。
断舌婆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猛地抓起那本血账册,点燃一角,用燃烧的炭头,在地上写下最后的真相:
“哑钟峰下,埋着百童舌骨。钟不停,舌不归。”
苏青竹握紧了萧云归冰冷的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坚定:“他们怕的不是你回来……是怕有人听见被封印的东西。”
萧云归反手握住她,将无锋剑狠狠插入脚下大地。
一息,两息,三息。
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剑意,竟与脚下这片被奴役的地脉达成了诡异的同频。
他抬起头,星瞳穿透夜幕,死死锁定了北方那座被钟声笼罩的巍峨山峦。
“那就让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刚刚恢复些许听觉的村民耳中,“为他们而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两人一言不发,踏上了通往哑钟峰的山道。
身后死寂的村落里,那个曾在墙角画画的孩童,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发出了人生中第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归……”
音节未落,天地骤变!
天空之中,毫无征兆地降下了猩红的血雨,每一滴雨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的铁锈味。
又一声钟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急促,更加暴虐!
一道身影,踏着血雨,凭空出现在半山腰的云端。
他身披一件用鲜血浸透的经文长袍,而他的舌头,竟是一条缠绕着符文的漆黑铁链!
空言子!
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山道上的萧云归,那条铁舌猛地一震,与钟声共鸣,吐出三个仿佛用铁钉砸进灵魂深处的字:
“归——姓——者——死!”
萧云归左眼的星芒在一瞬间暴涨到极致,剑意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然而,那恐怖的音波冲击,却让他右耳瞬间失聪,世界陷入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诡异境地。
他看不见漫天血雨,听不见夺命钟声,视野中,唯有苏青竹决然的身影。
她体内的青竹心火冲天而起,青色的烈焰化作一株迎着狂风暴雨的翠竹,虽看似纤弱,却笔直地、毫不退缩地,指向了那钟声传来的最终源头——哑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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