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北岸,秦军大营以东三十里,一处名为“临淮驿”的官方驿站。此地本为南北通使、商旅往来而设,平日里还算热闹。但自从南朝内战爆发,北秦加强边境管控后,便冷清了许多,如今却被一种特殊的、暗流涌动的气氛所笼罩。
驿站最好的院落已被清空,由一队眼神锐利、甲胄鲜明的北秦禁军严密看守。院内,两位身份特殊、彼此心照不宣的客人,被分隔在不同的厢房,焦灼地等待着北秦方面的正式接见。
他们来自大江南岸,来自那个正陷入自我毁灭漩涡的帝国,却怀着同一个目的而来——为自己效忠的主子,争取北岸那头猛虎的支持,或至少,是它的中立。
西厢房内,来自建康的使者,是刘劭的心腹中书舍人顾琛。他身着华贵的南朝官服,却难掩脸上的疲惫与惊惶。他怀中揣着刘劭的亲笔信,信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无力的威胁,许诺若能出兵相助平定“刘骏之乱”,愿割让淮北数州,并称臣纳贡。顾琛深知此行艰难,建康危如累卵,陛下的承诺如同空中楼阁,但他别无选择。
东厢房内,来自浔阳的使者,是刘骏麾下的长史张畅。他显得相对沉稳一些,但眉宇间也凝结着浓重的忧虑。他带来的国书,则以“讨逆都督”的名义,痛陈刘劭罪行,强调自身起兵的正义性,请求北秦“秉持大义,勿助逆贼”,并暗示若北秦能保持中立,待平定内乱后,必有重谢。张畅知道北秦野心勃勃,但与虎谋皮,总好过让这头虎直接倒向建康。
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存在。在这小小的驿站里,两个你死我活的敌对政权使者,仅一墙之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决定各自命运的外交角逐。
午后,北秦的代表终于到了。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朝廷高官,而是皇帝陈衍的特使,一位名叫杜弼的兵部侍郎,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眼神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察事听子”副都督。
接见先在顾琛处进行。
杜弼面带矜持而疏离的笑容,接待了顾琛。“顾使者远来辛苦。贵国内部之事,我朝陛下亦有所耳闻,深感遗憾。”他语气平淡,滴水不漏。
顾琛急忙呈上国书和礼单,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陈述刘劭的“正统”地位和刘骏的“叛逆”,极力渲染若刘骏得势,必将对北秦构成更大威胁,恳请上国发天兵救援。
杜弼耐心听着,偶尔点头,却并不表态。待顾琛说完,他才缓缓道:“贵国兄弟阋墙,实乃人间悲剧。我朝陛下素来仁德,不忍见生灵涂炭。然,出兵之事,关乎国体,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贵国陛下之诚意,我定当转奏。”他话锋一转,开始详细询问起建康城的防务细节、兵力部署、粮草储备、乃至各位守将的性情能力,美其名曰“评估援助之可行性及方略”。
顾琛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为了争取援助,几乎知无不言,将建康的虚实和盘托出。一旁的“察事听子”副都督则飞速记录着,眼神闪烁。
接着,杜弼又去见了张畅。
面对张畅,他的态度似乎亲和了些许。“张长史,讨逆都督檄文,我朝亦有传阅。弑父篡位,人神共愤,我朝上下亦深为不齿。”他先给予了道义上的有限认可,让张畅精神一振。
张畅立刻慷慨陈词,强调讨逆之战的正义性与必然胜利的前景,请求北秦严守中立,断绝与建康伪朝的任何往来。
杜弼同样表示“理解”,并感叹道:“逆劭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败亡自是迟早之事。讨逆都督顺天应人,必能克竟全功。我朝愿与未来江南之主修好,此乃陛下之本意。”他甚至暗示,可以考虑限制边境贸易,避免某些物资“无意中”流入建康。
张畅大喜过望,连忙代刘骏表示感谢。同样,杜弼也开始“关切”地询问起刘骏军的现状、下一步进攻计划、对荆州等地的态度、以及未来平定内乱后治理江南的构想等等。张畅虽比顾琛谨慎,但为了争取北秦的中立承诺,也不得不透露了不少关键信息。
接见完毕,杜弼返回自己的房间。那位一直沉默的“察事听子”副都督立刻上前。
“侍郎,此二人所言,尤其是关于建康布防及刘骏军虚实部分,与我们所获情报相互印证,且更为详尽。”
杜弼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果然都是来空手套白狼的。一个许以空头官爵和根本守不住的土地,一个画了个未来友谊的大饼。哼。”
“那我们的回复……”
杜弼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回复?自然是要回复的。对建康那边,就说我军正在集结,粮草调运需时,请其务必坚守待援,我会极力促成陛下出兵。对浔阳那边,则称赞其义举,承诺严查边境,绝资逆贼,祝其早日成功。”
“这是……缓兵之计?”
“不全是。”杜弼目光锐利,“是麻痹。要让他们都觉得,我们要么会帮他们,至少不会立刻动手。要让刘劭觉得还有希望,从而在建康拼死抵抗,进一步消耗刘骏的实力。也要让刘骏放心大胆地将最后兵力投入攻城,忽略江北防务。”
他顿了顿,低声道:“通知王大将军,使者已稳住了。他们提供的城防信息很有价值。我军行动,可按原定计划,不必再有顾忌。”
“那这两位使者……”
“好吃好喝招待着,就说我等需快马加鞭返回长安‘面圣请示’,请他们在此‘耐心等候佳音’。等他们收到‘佳音’的时候……”杜弼没有说下去,只是走到窗边,望向南方。
窗外,淮水滔滔,向南奔流。
而南岸的土地上,建康与浔阳的军队,正为了那虚假的希望和承诺,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血腥的搏杀。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派出的这“最后的使者”,非但未能搬来救兵或确保中立,反而在无意中,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毁灭者,递上了最致命的一刀。
外交的谎言,远比刀剑更为锋利。北秦的承诺,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正让它的猎物在最后的狂欢中,一步步走向彻底的无防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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