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时值初夏,关中的阳光已颇具威力,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然而,此刻宫殿深处那间戒备森严的枢密室内,气氛却与窗外的明媚截然相反,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北秦皇帝陈衍端坐于御案之后,一身玄色常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案面。他面容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常,正细细阅看着面前几份来自不同渠道、却指向同一事件的密报。
御案之下,帝国的核心重臣们分列两侧。左侧以尚书令崔浩为首,文官谋士们大多眉头紧锁,沉吟不语;右侧则以大将军王镇恶、车骑将军独孤信为首,一众武将则个个眼神炽热,身躯微微前倾,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兽,按捺不住躁动。情报头子,“察事听子”都督沈墨,则垂手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仿佛随时准备补充任何细节。
“消息都核实了?”陈衍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墨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回应,声音清晰而冷静:“回陛下,多方印证,确凿无疑。来源包括我们潜伏建康的‘听子’,南朝向来的商旅,江州方面主动散出的檄文抄件,甚至还有北魏那边传来的风声……内容基本一致:刘宋皇帝刘义隆于月前被太子刘劭弑于宫中,刘劭矫诏自立,现已控制建康。始兴王刘骏于江州浔阳发布檄文,宣称讨逆,已举兵东向。南朝内战,已然爆发。”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前看来,刘劭控制京师及周边,但人心不服,各地州郡态度暧昧。刘骏据江州,打出为父报仇、清理君侧的旗号,道义上占优,已传檄四方,但其兵力有限,且偏居上游。双方胜负,犹未可知。”
“弑父篡位……嘿,好一个刘义隆字,好一个刘劭!”大将军王镇恶忍不住冷哼一声,声如洪钟,打破了文官的沉寂,“父子相残,朝堂喋血,简直是自取灭亡!陛下,此乃天赐良机于我大秦!”
他猛地抱拳,声音激昂起来:“臣请陛下即刻下旨,发兵南征!此时刘宋内乱,人心惶惶,其精锐必忙于内斗,沿江防御必然空虚!我大军可分数路,一路出襄阳直逼江陵,牵制荆州可能援建康之兵;一路出合肥,威胁历阳、采石;主力则可由陛下亲率,自洛阳出虎牢,直扑淮泗!趁其病,要其命!必可一举突破长江天堑,扫平江南!”
“王将军所言极是!”另一位年轻气盛的将领立刻附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等厉兵秣马多年,所为者何?不正是此刻?当速战速决,以免其内乱平息,反成祸患!”
武将集团群情激奋,摩拳擦掌,仿佛江南富庶之地已是囊中之物。他们渴望战功,渴望打破南北对峙的僵局,眼前的乱局在他们看来,正是千载难逢的突破口。
然而,崔浩却缓缓摇了摇头,出列躬身道:“陛下,王将军求战心切,其志可嘉。然臣以为,此刻贸然南征,并非上策。”
王镇恶浓眉一拧:“崔令君何出此言?莫非怕了我大秦的铁骑踏不碎南人的船桨?”
崔浩不慌不忙,捋了捋胡须,从容道:“非是惧怕。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刘宋虽乱,然其国本未彻底动摇。其内战方起,胜负未分,我若此时大举介入,是何后果?”
他目光扫过众将,分析道:“其一,我大军压境,无异于迫使刘宋内斗双方暂搁争议,转而同仇敌忾,共御外侮。届时,我大秦反而成了促成他们团结的靶子,攻坚战必然惨烈,胜负难料。”
“其二,即便我能速胜,顺利渡江,接下来面对的也是一个被打烂的江南,民心惶惧,抵抗四起。治理新附之地的难度,远超战场厮杀。且我北方将士,是否适应江南水土?粮草补给能否跟上?皆是未知。”
“其三,”崔浩看向陈衍,语气加重,“亦是至关紧要的一点。柔然虽暂败,然其败退漠南,舔舐伤口,时刻窥伺我中原。若我主力尽出南下,陷入江南战事泥潭,北魏趁机南下,袭我后方,则我大秦腹背受敌,危矣!”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明,如同冷水浇头,让不少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将领冷静了几分,露出思索之色。
独孤信此时也开口道:“崔令君思虑周详。臣亦以为,急切不得。南朝内战,非一朝一夕可定。刘劭据建康,名分虽伪,然据形胜之地,掌中枢之权。刘骏据上游,有大义之名,然兵少将寡,需时间联络四方。此二者必有一番龙争虎斗,或许数月,或许经年。我大秦,何不做那得利的渔翁?”
沈墨在阴影中补充了一句:“据最新线报,荆州刘义宣、会稽刘诞等宗室重镇,目前仍在观望,并未明确表态支持刘骏。南朝人心之向背,犹在未定之天。”
陈衍静静地听着,手指的叩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他目光扫过争执的双方,心中天平也在不断衡量。
王镇恶有些急了:“陛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时机溜走?若等他们分出胜负,无论谁赢,都会重整河山,届时再想南下,难矣!”
崔浩立刻反驳:“非是坐视!而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陛下,臣之策是:”
“一、严令边境各军,提高戒备,作出随时可能南下的姿态,震慑南朝,使其边境守军不敢妄动,甚至可能迫使部分州郡为自保而向我示好。”
“二、遣精干密使,携带‘信物’,秘密接触刘骏及刘宋各地摇摆势力。可许以虚利,或暗示支持,或保持沟通,一方面探其虚实,另一方面亦可加剧其内耗,延缓其统一进程,甚至……可埋下日后便于我介入的钉子。”
“三、最重要的,仍是巩固北方!加速消化新得之地,推行均田,积攒粮草,整训兵马,尤其是加强水师建设。同时,密切监视北魏动向,绝不可让其有可乘之机!”
“待其两败俱伤,或内战胶着、精疲力尽之时,我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挥师南下,方可事半功倍,一举而定乾坤!”
崔浩的策略,充满了耐心与算计,是老成谋国之见。
陈衍缓缓站起身。众臣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
他走到悬挂着巨大南北舆图的屏风前,目光久久流连于那条蜿蜒的长江,以及其南北广袤的土地。
“王将军求战之心,朕深知。”陈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崔卿与独孤将军所言,更是老成持重,深合朕意。”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江南,朕志在必得。然取之,需讲求时机与策略。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今刘宋内乱,于我确是良机。然绝非急于赤膊上阵、亲自下场之机。”陈衍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而是静观其变,火上浇油,待其自耗殆尽,再行收割之机!”
“传朕旨意!”
“一、令南境诸军:襄阳、合肥、淮阴等处,即日起提高战备至一级,多布旌旗,广派斥候,制造大军即将压境之势,然无朕亲笔虎符,严禁擅自越境寻衅!”
“二、令沈墨:‘察事听子’全力运作,不惜代价,渗透南朝各州郡,尤其是荆州、江州、三吴之地!朕要第一时间知晓其内战详细进程、兵力损耗、人心向背!”
“三、依崔卿之策,选派能言善辩、胆大心细之士,密携金珠与朕之私信,分头潜入江州刘骏、荆州刘义宣等处……该如何说,如何做,崔卿,你与沈墨仔细斟酌,务必要让其彼此更忌惮,战事更胶着!”
“四、加快关中、河北屯田及军械打造,尤其是水师船只,工部与将作监需再加紧进度!”
“五、令漠南、河西探马,加倍警惕柔然动向,但有异动,即刻六百里加急奏报!”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既展现了强大的压迫力,又保持了足够的战略耐心和深远的算计。
王镇恶等主战派虽然略感遗憾,但皇帝已做出决断,且并非消极等待,而是积极布局,他们也只能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陈衍最后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正陷入血火同室操戈的土地上。
“让他们先打吧。”他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得更狠些。朕,有的是时间等。”
南北对峙的天平,因为南朝的惊天变乱,已经开始悄然倾斜。而北秦这头蛰伏的北方巨狼,在年轻帝王的指挥下,并未立刻扑向猎物,而是磨利了爪牙,调整着呼吸,用冰冷而贪婪的目光,耐心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
天下这盘棋,轮到陈衍来落子了。而他选择的,是一步看似平静,却可能引动未来数十年风云的——长远之策。
喜欢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请大家收藏:(m.8kxs.com)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