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台宫的北风,是淬了冰的刀子,能刮透最厚的棉絮,剜进骨头缝里。没有椒房殿暖阁终年不息的银丝炭,没有温泉水脉烘暖的地龙,只有一盆将熄未熄、苟延残喘的粗劣木炭,蜷缩在冰冷殿阁的角落,吝啬地散着最后一点微温。那点可怜的热气,升腾不到一尺,便被无处不在、从朽烂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撕扯吞噬,只在灰蒙蒙的空气里留下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转瞬即逝。
霍成君裹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夹棉深衣,是她仅有的御寒之物了。昔日椒房殿中那些流光溢彩的凤纹锦袍、缀满珠玉的狐裘大氅,早已如同她废黜的皇后身份,被剥夺殆尽,封存在某个积满灰尘的库房角落,或许,已成了新贵妆奁中的点缀。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木板榻上,身下仅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席,粗糙的草梗透过薄薄的褥子,硌得她浑身生疼。寒意像无数冰冷的蛇,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身体,缠绕着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她紧紧抱着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在死寂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刺耳。
殿外,是上林苑无边萧索的冬景。枯枝如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几声寒鸦的哀鸣,断断续续,更添几分荒凉。殿内,只有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死寂。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积着厚厚灰尘的梁柱,掠过剥落的彩绘壁画上模糊不清的神女面容,最终,落在对面墙角那面蒙尘的铜镜上。镜面早已模糊不清,只能映出一个黯淡的、扭曲的轮廓,如同水中的鬼影。
鬼影……
她猛地闭上眼睛,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炸开,瞬间冻结了血液。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诡异甜腥的药汤,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看见自己端着碗的手,白皙、稳定,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涂着最名贵的蔻丹。她看见自己脸上那精心雕琢的、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对着榻上那个虚弱苍白的女子——许平君。
“皇后娘娘,这是妾身特意寻来的古方,最能补益气血,固本培元……”
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紧接着,是药碗碎裂的刺耳声响!是许平君骤然瞪大的、充满惊骇和无法置信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那张虚伪的、挂着“关切”笑容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被无边的痛苦和绝望取代,最后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啊!”霍成君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更深的战栗。
不是她!不是她亲手端的碗!是母亲霍显!是那个被曝尸东市、身首异处的毒妇!是她!都是她!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浮起,她死死抓住,拼命在心里呐喊辩解。可那碗药,是经由她的手递过去的!是她,用那张温婉无害的脸,用那些看似关切的言语,亲手将那碗致命的毒药,送到了那个毫无防备、甚至对她心存一丝依赖的年轻皇后唇边!她霍成君,是那把淬了毒的、最锋利的匕首!是母亲最完美、最听话的杀人工具!
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般的痛苦攫住了心脏。她想起许平君偶尔看向她时,那双清澈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淡淡的羡慕和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想起自己当时心底那份隐秘的、被压抑的优越感——一个卑微的暴室啬夫之女,如何能与她这出身煊赫霍家的贵女比肩?这份隐秘的优越,最终化为递上毒碗时那更加温婉、更加“真诚”的笑容。如今想来,那笑容是何等的狰狞可怖!她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早已是一个披着华美外衣的、彻头彻尾的魔鬼!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嘶哑的声音从她捂紧的指缝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眼睛干涩得如同枯井。眼泪?她还有资格流泪吗?为谁流?为那个被她亲手送入黄泉的许平君?还是为这具被囚禁在昭台宫、等待腐烂的躯壳?
她松开手,茫然地环顾着这间冰冷、空旷、积满尘埃的宫殿。目光落在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小小的妆奁匣子上。那是她唯一被允许带来的、属于“椒房殿霍皇后”的旧物。
一种近乎病态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床榻上下来,赤着双足踩在同样冰冷刺骨的地砖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妆奁。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浑然不觉。她颤抖着手,拂去匣子上厚厚的灰尘,笨拙地打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缕缠绕在一起的、早已失去光泽的丝线,是曾经用来系玉的?还有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素银指环,孤零零地躺在匣底最深处,暗淡无光。
没有金钗,没有步摇,没有玉镯,没有那些曾经环绕在她周身、象征无上尊荣的珠光宝气。只有这枚毫不起眼的银环。
她怔怔地看着那枚银环,眼神空洞。许久,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将它拈了出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缓缓地,将这枚素银指环,套在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尺寸有些松了,她瘦了太多。
她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地走到那面蒙尘的铜镜前。镜面模糊,映不出清晰的容颜,只有一片混沌的暗影。她努力挺直了早已被寒冷和绝望压垮的脊背,对着那片模糊的暗影,抬起戴着素银指环的手,微微扬起下巴,试图做出一个曾经熟悉的、属于椒房殿主人的姿态。
“本宫……” 她张了张嘴,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异常突兀和怪异。那两个字,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再也吐不出来。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镜中的暗影扭曲晃动,哪里还有半分皇后的威仪?只剩一个裹在破旧深衣里、面色惨白如鬼、眼神枯槁绝望的囚徒!
“呵……呵呵……” 低沉而破碎的笑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带着无尽的凄凉和自嘲。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那笑声很快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她用力地、近乎自虐地,想要将手上那枚素银指环拔下来。冰冷的金属边缘死死卡在她瘦骨嶙峋的指节上,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霍家女……罪妇霍氏……罪妇霍氏……” 她喃喃地念着,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那枚小小的银环,像一道冰冷的、耻辱的枷锁,死死地铐住了她的手指,也铐住了她曾经的身份和所有的幻想。她拔不下来。就像她再也无法摆脱“霍家女”这三个字带来的滔天罪孽和永恒的诅咒。
“哐当!”
一声闷响,殿门处厚重的木栓被拉开。刺骨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几片枯叶猛地灌入殿内,吹得那盆奄奄一息的炭火猛地一暗,几粒火星徒劳地挣扎跳跃了一下,旋即彻底熄灭。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深色宦官服饰的老宦官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粗糙的食盒。他面无表情,眼皮耷拉着,仿佛眼前的不是曾经的皇后,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他将食盒放在门口冰冷的地砖上,动作麻木,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食盒盖子没有盖严,一股劣质粟米饭混合着咸菜疙瘩的、冰冷寡淡的气味飘散出来。
老宦官放下食盒,浑浊的眼睛甚至没有朝殿内看一眼,便转身,准备重新拉上殿门。那沉重的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
“公公……” 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乞求的颤抖,从殿内冰冷的黑暗中飘出。
老宦官拉门的动作顿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抬起,如同生锈的机括,漠然地投向声音的来处。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麻烦的厌烦。
霍成君蜷缩在殿内更深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抱着自己冰冷的双膝,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枯槁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的老宦官。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最后的挣扎:
“今日……今日是……腊月廿三吗?”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挤出来。
老宦官沉默着。殿内只有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久到霍成君几乎以为对方是个聋子,或者自己已经冻僵成了这宫殿的一部分,那沙哑、干涩、如同枯木摩擦般的声音才从老宦官喉咙里挤出来:
“回罪妇霍氏的话,”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地切割着死寂的空气,“今日,是元康元年,正月十七。”
元康元年……正月十七……
霍成君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她埋下去的头颅更深地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彻底归于死寂。仿佛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模糊的时间概念,也被这冰冷的回答彻底击碎、碾成了齑粉。
老宦官浑浊的眼珠里,连那一丝厌烦都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漠然。他不再停留,用力拉上了沉重的殿门。
“哐当!”
巨大的关门声,如同丧钟,在空旷冰冷的昭台宫深处绝望地回荡。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彻底隔绝。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只有那枚冰冷的素银指环,还死死地卡在她枯瘦的无名指上,像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在无边的黑暗里,反射不出任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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