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是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执金吾兵士从廷尉诏狱深处拖出来的。昔日霍府当家主母的绫罗锦缎早已被剥去,换上了一身粗糙肮脏的赭色囚衣,赤着双足。铁链沉重地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次拖动都让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她几乎是被架着前行,头颅低垂,乱草般灰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是死尸般的灰败,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茫然地瞪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一具腐朽的躯壳在机械移动。
“毒妇!还许皇后命来!”
“盐铁专营,盘剥我们多少血汗,报应啊!”
“看看她那副鬼样子!霍家的威风哪去了?呸!”
“苍天有眼!霍家也有今天!”
囚车缓缓驶过长安东市长街。愤怒的咒骂、尖锐的诅咒、鄙夷的唾沫,如同冰雹般砸向这具行尸走肉。烂菜叶、碎石块打在囚车的木栏和霍显身上,留下肮脏的污迹和点点淤青。她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感官已彻底封闭。
人群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挤在最前面,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木栅栏,眼珠因愤怒而暴突,嘶哑地吼着:“桑弘羊死了,盐铁官营还在!你们霍家又骑在我们头上!我三个儿子,一个死在修渠,一个死在戍边,一个死在你们霍家田庄上!毒妇!你们喝的都是人血!都是人血!”他猛地将手里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狠狠砸向霍显的脸。
那干硬的饼子正砸在霍显的额角,留下一个红印。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她浑浊的眼眸深处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不是对疼痛的感知,而是那两个字——“盐铁”。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发出蚊蚋般的、破碎的音节:“盐……铁……” 这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无人听见。但这两个字,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被血污和恐惧尘封的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药气味,瞬间冲破了现实的腥风血雨,蛮横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椒房殿……那间暖阁……炉火熊熊,烘得人昏昏欲睡……
她看见了自己的手,保养得宜、戴着金戒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稳稳地端起一只精美的漆碗。碗中墨汁般的药汤,热气氤氲,散发着浓郁的、掩盖在苦味之下的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
榻上,年轻的许皇后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因产后虚弱而喘息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她,带着一丝对长辈的依赖和信任:“夫人……这药……”
霍显的脸上堆砌着最慈和、最无懈可击的笑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皇后娘娘,这是妾身特意寻来的古方,最能补益气血,固本培元。陛下日夜忧心娘娘凤体,您快些好起来,陛下才能安心啊。来,趁热喝了,身子暖和了,人也舒坦了。” 她将碗沿轻轻凑近许皇后的唇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
许皇后温顺地张开了口……
“嗬……嗬……” 现实中的霍显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濒死的抽气声。那碗药汤的幻象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许皇后饮下药后骤然瞪大的、充满惊骇和痛苦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瞳孔里倒映着她自己那张虚伪的、挂着慈笑的脸!药碗打翻在地的碎裂声、宫女惊慌失措的尖叫、许皇后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剧烈痉挛翻滚的景象……这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如同恶鬼的利爪,疯狂撕扯着她仅存的意识!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霍显干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回光返照般的疯狂光芒,死死盯住某个虚空的方向,仿佛那里正站着索命的幽灵。“不是我!不是我!” 她挥舞着枯瘦如柴、被铁链束缚的双臂,歇斯底里地嘶嚎,“是皇帝!是那个贱婢挡了我霍家的路!挡了我成君的路!她该死!她该死啊!霍家不能倒!不能倒!吾儿禹儿……禹儿在等……等……”
她的癫狂嘶吼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囚车停了。东市刑场的中心,那片被无数鲜血反复浸透、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到了。
执金吾的兵士毫不留情地将她从囚车上拖拽下来,铁链哗啦作响。她的身体像一袋破败的棉絮,重重摔在冰冷粘腻的血泥地上。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囚衣刺入骨髓,混合着浓烈的血腥,瞬间将她从疯狂的幻境中拉回残酷的现实。
她艰难地抬起头。
正前方,一根粗大的木桩顶端,赫然插着一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头颅!正是她那引以为傲、被她亲手推上大将军之位、刚刚被腰斩弃市的儿子——霍禹!那双曾经充满野心和暴戾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凝固的绝望,正直勾勾地“俯视”着她。脖颈断口处淋漓的鲜血尚未完全凝固,顺着木桩蜿蜒流下,滴落在泥泞里。
“禹……儿……” 霍显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筛糠般抖起来。那空洞的“目光”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癫狂、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妄想。
执金吾的兵士粗暴地按住她枯瘦的肩膀,将她死死按跪在行刑的砧板前。粗糙的木屑刺入她的膝盖,冰冷的铁腥味钻入鼻腔。刽子手的身影笼罩下来,巨大的、沾满暗红血污的鬼头刀反射着惨白的天光,晃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刀锋的寒意,隔着空气,已经割裂了她的皮肤。
“毒妇!” 监刑官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块砸在地上,宣判着最终章,“尔指使下毒,谋害先许皇后,罪证确凿!尔子霍禹等谋逆伏诛,尔为霍氏祸乱之首恶!今奉天子诏,明正典刑——弃市!曝尸三日,以儆效尤!行刑——!”
“不……不是……” 霍显最后的嘶鸣微弱得如同叹息。她最后的目光,越过那森冷的刀锋,再次投向木桩顶端霍禹的头颅。那张扭曲僵硬的脸,仿佛在无声地咆哮着同一个字——“权”!
鬼头刀带着沉闷的风声,撕裂了空气,也斩断了霍显所有的思绪。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那颗曾经高高昂起、算计了一生的头颅,带着喷涌而出的滚烫热血,沉重地滚落在肮脏的泥泞里。那双浑浊的眼睛,至死未能闭上,空洞地倒映着长安城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倒映着木桩上儿子霍禹凝固的绝望,也倒映着她自己那张写满了贪婪、恐惧和最终彻底毁灭的脸。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混杂着恐惧和解脱的呼喊。几个胆大的顽童捡起地上的碎石,狠狠砸向那具失去头颅、仍在微微抽搐的佝偻身体,以及那颗滚落在泥血之中的头颅。
执金吾的兵士面无表情地上前,用铁钩粗暴地拖起霍显的无头尸身,像拖拽一块朽木,将其悬挂在刑场中央特意竖起的、更高的木架上。那颗头颅,则被随意地抛掷在尸身下方的污血里。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尸身淌下,淋在头颅灰败的脸上,更添几分狰狞。
几只嗅觉灵敏的乌鸦,在低沉的天空盘旋,发出沙哑而兴奋的啼叫,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盛宴开场。它们焦躁地落在附近的枯树枝头,贪婪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刑架上那具新挂的、尚在滴血的躯壳,以及泥泞中那颗曾煊赫一时、如今却沾满泥污与血渍的头颅。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刑场,拂过霍显那张失去生气的、凝固着最后疯狂与无边恐惧的脸。
权柄如刀,今日斩人,他日亦可自戮。未央宫的宫阙在远处沉默矗立,如同亘古的见证者,冷冷俯视着这东市一角上演的、权力轮回吞噬一切的终章。那淋漓的血,是霍家野心的句点,亦是对后来者无声的、染血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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