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混乱，并未随着天空幻象的消散而平息。那百万雄师虚影与撼人心魄的乐曲，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北蛮人的集体意识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印记。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毡房间、在宫殿内外蔓延、变异，发酵成更彻底的失控。抢劫、纵火、部落间积怨的爆发，以及纯粹出于恐惧的互相践踏，让这座北蛮王庭在短短时间内，从权力象征的圣城，沦为了绝望与混乱的炼狱。空气中弥漫着烟尘、血腥以及一种精神崩塌后的疯狂气息。
苍狼殿内，亦是一片狼藉。精美的兽皮毯被匆忙奔跑的靴子践踏得污秽不堪，倾倒的酒壶流淌出浑浊的液体，混合着不久前一国之主呕出的血迹，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侍卫们虽然还守在岗位，但眼神中的惶恐与游离，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崩溃。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部落首领和贵族们，此刻要么面如死灰，瘫坐在角落，要么交头接耳，声音压抑而颤抖，目光不时瞥向王座之上那个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国王。
赤术倚靠在冰冷的狼皮王座上，华丽的王冠歪斜着，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他胸口那片暗红的血渍已然干涸，如同他眼中曾经燃烧的野心，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不再去看殿外混乱的天空，只是怔怔地盯着脚下染血的图腾，耳边似乎还在嗡嗡回响着那可怕的“前进”号角。那支沉默的、无边无际的军队，那首他无法理解却感受到磅礴意志的乐曲，已经彻底击碎了他作为草原雄主的一切倚仗。勇武？在那样的力量面前如同儿戏。权谋？在那绝对的秩序下显得可笑。他甚至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后怕与臣服。
“报——！”
一名侍卫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形，“陛……陛下！他……他们来了！”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侍卫身上。
“谁……谁来了？”一位老贵族颤声问道，心中已有了可怕的答案。
“霍……霍云！还有他的那些人！就……就在宫门外！”侍卫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他们说要见陛下！”
果然！
一股寒意从所有人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霍云！这个名字如今在北蛮，已与恶魔无异。他不仅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们无敌的国王，更能召唤来毁天灭地的“神魔”力量！他此刻前来，是来彻底毁灭龙城的吗？
赤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绝望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认命般的死寂。
“让他们……进来。”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没有人反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异议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招致即刻的毁灭。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外面的喧嚣与混乱声浪瞬间涌入。光线投射进来，映出十三道被拉长的身影。
霍云走在最前方。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戈壁风尘与血污的铠甲，腰间的佩刀并未出鞘，但那股历经血火淬炼、又刚刚借“天势”碾压了整个王庭的冰冷煞气，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殿内所有北蛮贵族都感到呼吸一窒。他身后的十二人，赵虎、百晓生、张羿……个个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默地站立着，如同十三尊来自地狱的杀神。
他们的目光扫过殿内惶惶不可终日的众人，最终落在王座之上那个颓败的国王身上。
没有礼节，没有寒暄。霍云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赤术，那平静之下，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审视。
“赤术。”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威已现，龙城已乱。你，还有何凭恃？”
赤术的嘴唇哆嗦着，想要维持最后一点王者的尊严，却发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他看着霍云，看着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他一度如此认为），如今却以这样一种方式，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将他逼到了绝境。
“那……那究竟是什么？”赤术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盘桓在所有人心头的问题，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怜。
霍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认为，那是什么，还重要吗？”
赤术哑口无言。是啊，重要吗？无论那是神罚，是魔神，还是大启隐藏的终极力量，其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以及他的北蛮王国，在这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大启……究竟……”赤术的声音更加干涩。
“大启的底蕴，非你所能揣度。”霍云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今日之象，不过小惩大诫。若再冥顽不灵，下次降临龙城的，便不再是虚影。”
冰冷的威胁，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赤术心中所有的侥幸。他瘫软在王座上，彻底放弃了挣扎。
“你……待如何？”他问出了最关键，也最屈辱的问题。
霍云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质地粗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意味的羊皮纸，由赵虎上前，面无表情地递到了赤术王座前的台阶下。
“签了它。”霍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此乃，城下之盟。”
一名内侍颤抖着拾起羊皮纸，展开，送到赤术面前。赤术的目光艰难地落在那些用北蛮文字和中原文字并列书写的条款上，每看一行，他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条款极其苛刻，远超历次战败后的纳贡称臣：
其一，北蛮王国去帝号，向大启王朝称臣，国王需接受大启皇帝册封，奉大启正朔。
其二，割让龙城以南、包括水草最为丰美的漠南草原在内的千里之地，归于大启直接管辖。
其三，赔偿大启此番军费及损失，计黄金百万两，白银千万两，良马十万匹，牛羊无数，分十年付清。
其四，解散王庭直属精锐“苍狼卫”，北蛮各部军队总数不得超过五万，且需向大启报备。
其五，开放边境互市，但关税由大启制定，北蛮不得干涉。
其六，送王子及各部首领嫡子至少一人，入大启京城为质。
其七，不得再以任何形式资助或纵容部落南下劫掠，违者，大启有权自行出兵讨伐，北蛮需协助。
……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冰冷的锁链，不仅锁住了北蛮的现在，更扼杀了其未来任何崛起的可能。称臣、割地、赔款、限兵、质子……这是要将北蛮彻底打落尘埃，沦为大启的附庸和屏障。
殿内响起了压抑的抽气声和几声微弱的抗议，但在霍云那冰冷目光的扫视下，立刻噤若寒蝉。
赤术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几乎握不住内侍递过来的笔。他知道，一旦签下这个名字，他将成为北蛮历史上最屈辱的国王，千古罪人。但不签？看看殿外依旧未平的混乱，想想天空中那令人战栗的幻影，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苟活，尚能延续部落香火。顽抗，唯有族灭身死，王庭化为焦土。
他抬起头，看向霍云，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他艰难地接过笔，那支象征着王权的笔，此刻却重逾千斤。
笔尖，颤抖着，触碰到了羊皮纸。
墨迹，如同他心头淌出的血，缓缓晕开，勾勒出他那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耀的名字。
字迹歪斜，无力，充满了颓败。
当最后一个笔画落下，赤术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笔从指间滑落，在染血的地毯上滚了几圈，静止不动。他整个人也如同那支笔一般，瘫软在王座里，双目空洞，再无一丝生气。
霍云看着那墨迹未干的盟约，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任务达成的冰冷。他上前一步，亲手将羊皮卷收起。
“盟约已成，望你北蛮，谨守诺言。”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若敢背弃，天罚再临之时，便是北蛮除名之日。”
说完，他不再多看殿内那些失魂落魄的北蛮贵族一眼，转身，带着他的十二名部下，大步离开了这座弥漫着失败与绝望气息的苍狼殿。
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光线与声音。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是谁，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了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的哀嚎。
而殿外，霍云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是落鹰涧的方向，也是京城的方向。龙城之盟已定，北境百年烽烟，或将因此而息。但这背后所动用的、那超越常理的力量，以及那力量源头此刻未知的境况，却像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
城下之盟，签下的是北蛮的屈辱，却也牵动着大启未来莫测的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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