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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风是主角。
风从辽东的旷野上刮来,带着草木枯萎的气息和一种说不清的腥味,像是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低吼。风掠过斑驳的城墙,卷起箭垛上的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灌入每一个守城士卒的衣甲缝隙里。
山海关,天下第一关。
吴三桂站在城楼的最高处,手按着腰间的佩剑,任凭大风将他身上那件织金蟒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防御工事,投向北方。那里,天与地的交接线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仿佛随时会从那片混沌中,涌出遮天蔽日的铁骑洪流。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身后,亲兵和副将们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他们都知道,自打京城那边传来消息后,他们的平西伯,这位手握大明最精锐兵马的将主,就变得愈发沉默。
消息是三天前到的,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山海关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里。
李自成败了。
那个席卷半个天下,将福王煮成了“福禄宴”,逼得大明朝廷只能龟缩在京城里瑟瑟发抖的闯王,竟然在兵临城下、胜券在握的最后关头,一败涂地,狼狈西窜。
这个消息,让整个关宁军都为之震动。最初是狂喜,毕竟,京城保住了,他们的家眷亲族,暂时安全了。但狂喜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与不安。
击败李自成的,不是朝廷那帮酒囊饭袋,也不是京营那群只会放空炮的废物,而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林渊。
锦衣卫出身,兵部尚书,京营总兵官。
一连串的头衔,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吴三桂的心上。
他吴三桂,镇守边关十数年,与皇太极、多尔衮之流殊死搏杀,打得尸山血海,才换来一个伯爵的爵位和关宁铁骑的兵权。这个林渊,是何方神圣?凭什么在短短月余之间,就从一个不入流的锦衣卫校尉,一跃成为权倾朝野的兵部尚书?
单骑退敌?火烧闯营?阵斩大将?
传来的战报,写得跟说书先生的段子一样,充满了离奇与夸张的色彩。吴三桂一个字都不信,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京城里某个派系玩弄的把戏,将一场侥幸的胜利,全都堆砌在了一个他们推出来的傀儡身上。
可不管他信不信,事实就摆在眼前:京城的危局解了,崇祯皇帝还稳稳地坐在龙椅上,而那个叫林渊的,如今掌握了京城的军政大权。
这让吴三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原本的算盘,打得很好。
李自成围城,他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若李自成破城,他便以为父报仇、为君讨逆之名,南下与李自成争夺天下,成则开国之君,败亦是一方霸主。若京城久攻不下,李自成师老兵疲,他再挥师勤王,以救驾的盖世奇功,向崇祯换一个王爵,裂土封疆,名正言顺地成为辽东王。
至于北边的满清,不过是他用来向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可现在,林渊的出现,将他所有的算盘都打乱了。
棋盘上,凭空多出来一个横冲直撞的棋手,不按常理出牌,几下就掀翻了局面,这让自诩为棋手的吴三桂,感到了深深的忌惮。
“伯爷,风大,当心身子。”副将杨坤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递过一件厚实的披风。
吴三桂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杨坤,你说,这京城的天,到底是谁的天?”
杨坤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吴三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以前,是朱家的天,是崇祯皇帝的天。后来,我以为快要变成李自成的天了。可现在,他们都说,京城姓了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伯爷说笑了。”杨坤干巴巴地说道,“天下,自然还是朱家的天下。那林渊再如何,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
“狗?”吴三桂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意味,让杨坤心里咯噔一下。
“有能一口咬死狼,还能把主人吓得不敢动弹的狗吗?”吴三桂冷笑一声,“我吴家三代镇守辽东,我父亲吴襄,战死沙场。我吴三桂,从十六岁起就在刀口上舔血,换来了什么?一个伯爵,还有永远也发不全的粮饷。这个林渊,守了一次城,就成了兵部尚书。你说,这公平吗?”
这番话,他说得很轻,却让周围的几个亲信将领,都变了脸色。
“伯爷……”
“行了。”吴三桂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我就是发发牢骚。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关外的探马再多派三倍。多尔衮那条疯狗,可比李自成难对付多了。”
“是!”杨坤等人连忙应下。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跑上城楼,单膝跪地:“启禀伯爷,京里来的天使到了,正在关下候着。”
“天使?”吴三桂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快?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南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倒想看看,这位新上任的林尚书,还有那位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皇帝陛下,会给他送来些什么。
……
总兵府,正堂。
一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卷黄色的圣旨,神情倨傲。他身后站着几个小火者,也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吴三桂换了一身常服,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碗,慢悠悠地用杯盖撇着浮沫,丝毫没有要起身接旨的意思。
堂下的杨坤等人,看着那小太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吴伯爷,”小太监终于忍不住了,尖着嗓子开口,“咱家奉皇爷的旨意,星夜兼程而来,您这……”
吴三桂这才放下茶杯,像是刚看见他似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哎呀,是陈公公。本伯还以为是哪个商队的管事走错了门。瞧我这眼神,快,给公公上好茶!”
他嘴上客气,屁股却纹丝不动。
那被称为陈公公的小太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哪里当得起吴三桂一声“公公”。这分明是在羞辱他。
可人在屋檐下,他也不敢发作,只能干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伯爷言重了。圣旨在上,还请伯爷接旨。”
吴三桂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带着一众将领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陈公公清了清嗓子,拉长了调子开始念。
圣旨的内容,无非是些空洞的褒奖之词。先是夸赞了吴三桂在李自成围城期间,能“坚守国门,未使东虏有可乘之机”,是“忠心可嘉,朕心甚慰”。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大篇幅地渲染京城保卫战的胜利,将功劳归于“上天庇佑,祖宗显灵”,以及“朕宵衣旰食,感召天心”。
至于那位关键人物林渊,圣旨里只是一笔带过,称其“指挥得当,亦有微功”。
听到这里,吴三桂跪在地上,嘴角已经泛起一丝冷笑。
他明白了。崇祯这是怕了。他怕林渊功高震主,所以要在圣旨里,刻意地淡化林渊的功劳,强调君权神授。这种帝王心术,吴三桂见得多了。
可笑,可悲。
都这种时候了,不想着如何奖励功臣,凝聚人心,反而还在玩弄这些虚无缥缈的权术。
“……兹为表彰,特赐平西伯吴三桂,黄金百两,御酒十坛,锦缎二十匹。望尔好生镇守,为国尽忠,莫负朕望。钦此。”
圣旨念完,堂上一片死寂。
杨坤等将领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黄金百两?
他们关宁铁骑数万弟兄,一个月的粮饷都不止这个数!朝廷已经拖欠了他们三个月的军饷,如今京城解围,就拿这点东西来打发?这简直不是赏赐,是侮辱!
吴三桂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平静地叩首:“臣,吴三桂,谢主隆恩。”
他站起身,从陈公公手里接过那卷圣旨,随手递给了身后的杨坤。
陈公公脸上堆着笑,又从身后的小火者手里,接过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锭黄澄澄的金子。“伯爷,这是皇爷的一点心意。另外,兵部的林尚书,也托咱家给您带了句话。”
“哦?”吴三桂终于来了点兴趣,“林尚书说什么?”
陈公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林尚书说,他知道关宁军的难处。朝廷眼下确实困难,但请伯爷放心,他已在设法筹措粮饷。不日,便会有一批军资送抵山海关。他还说,请伯爷务必以大局为重,同舟共济,共御外侮。”
这话听起来,倒比那百两黄金要顺耳得多。
吴三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对杨坤使了个眼色。
杨坤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不动声色地塞进了陈公公的袖子里。
“公公一路辛苦,这点银子,拿去喝茶。”
陈公公捏了捏那厚度,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许多:“伯爷太客气了。那,没什么事,咱家就先告退了?”
“不急。”吴三桂忽然开口,他走到那托盘前,拿起一锭金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一个站岗的亲兵。
那亲兵见主帅走来,吓得挺直了身子。
吴三桂笑了笑,将那锭足有十两重的金子,塞进了他怀里。“拿去,给你老娘买件厚衣服,再给你媳妇扯几尺花布。”
亲兵当场就懵了,捧着金子,手足无措:“伯……伯爷,这,这使不得!”
“拿着!”吴三桂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皇上赏的。皇上心里,还记着你们这些为大明流血的兵。”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陈公公,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公公,你瞧,皇上的恩典,就是这么实在。本伯替这位兄弟,谢主隆恩了。”
陈公公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哪里还不明白,吴三桂这是在当着他的面,打皇帝的脸,打朝廷的脸!
他不敢再多留片刻,匆匆行了个礼,便带着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后,杨坤终于忍不住了,愤愤地说道:“伯爷!朝廷欺人太甚!这是把我们当要饭的打发了!”
“就是!咱们在这拼死拼活,他们倒好!”
“我看这大明,是真没指望了!”
将领们群情激奋。
吴三桂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他踱步回到主位上,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都看明白了?”他的声音很冷。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吴三桂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崇祯用一百两金子来恶心我,告诉我君臣有别,别妄想太多。那个林渊,再用几句空口白话来安抚我,画一张大饼,让我继续卖命。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的巨幅地图前。
地图上,山海关像一个楔子,死死地钉在辽西走廊的咽喉。北面,是满清的疆域。南面,是风雨飘摇的大明。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从盛京,到宁远,再到山海关。
然后,他的手指停住了,重重地按在了“北京”两个字上。
他什么都没说,但整个大堂里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主帅的背影。
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危险。
良久,吴三桂收回手,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传令,今晚犒赏三军。”他淡淡地说道,“把那十坛御酒,都分下去,让兄弟们也尝尝,京城里的酒,是个什么滋味。”
“是!”
将领们领命退下,心中却愈发不安。
吴三桂独自一人,依旧站在地图前。他看着地图,眼神闪烁,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向左,是继续为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殉葬,或许能博得一个忠臣的虚名,但更大的可能是和这个王朝一起,被碾得粉碎。
向右,是投向关外那头日益强壮的猛虎,或许能换来一时的荣华富贵,但与虎谋皮,下场难料,还会背上万世的骂名。
还有一条路,就是向前。
靠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可这条路,也最是艰难。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名心腹亲兵从侧门悄然闪入,快步走到他身边,递上了一支小小的蜡丸。
“伯爷,北边来的。”
吴三-桂的瞳孔,猛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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