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垓下战场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成了暗红色。汉军的旗帜在断壁残垣间猎猎作响，与散落的楚军旌旗形成刺目的对比——一面是乘胜追击的锐不可当，一面是折戟沉沙的狼狈不堪。
天宇勒住马缰，玄色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铁掌踏在浸透血液的泥土里，溅起混杂着碎骨的血沫。他身后，亲兵营正分作三队清扫战场：一队由医官带领，在尸堆里翻找尚有气息的伤兵，担架上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二队士兵正弯腰收拢散落的兵器，断矛、残剑、变形的甲胄被分门别类堆在空地上，铁刃碰撞的脆响里，总夹杂着兵器刺入骨肉的滞涩回忆；三队则负责辨认阵亡将士的身份，将能找到的令牌、家书塞进贴身的布袋，预备战后交还家属——这是战场上最后的体面。
“将军，西侧发现楚军粮仓，大半已被炸毁，剩下的米粮也混了血污。”传令兵策马奔来，甲胄上的血渍顺着甲片缝隙往下滴，“要不要焚烧处理？”
天宇望向西侧那片冒着黑烟的废墟，粮囤的木架塌了一半，焦黑的米粒混着尸块卡在断裂的梁木间。“不必。”他声音低沉，“让民夫队来清理，能 salvage（抢救）多少算多少，战后分给附近村落的灾民。”
“是！”
医官们的呼喊声从左侧传来。一个年轻的医官跪在尸堆里，正用小刀割开一名汉军士兵的甲胄，对方腹部插着半截矛尖，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按住他！快按住！”医官嘶吼着，手里的金疮药刚撒上去，血就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袖。旁边的药童手忙脚乱地递着绷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已经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二十三个救不回来的伤兵。
不远处，几个老兵正合力抬着一具楚军尸体。死者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留着未脱的稚气，手里却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饼。“把他和咱们的弟兄分着埋吧。”一个老兵叹道，“都是爹娘生的，何必分那么清。”
天宇的目光落在战场边缘的断壁上。那里斜插着一面楚军大旗，旗面被箭簇射得千疮百孔，“楚”字的最后一笔拖曳着，像一道凝固的血痕。风过时，旗帜无力地拍打断墙，发出“哗啦”的哀鸣，倒像是在哭。
“将军，楚军残部在西南山口聚集，约莫还有三千余人，正往乌江方向撤。”副将策马而至，手里的地图被血渍浸得发皱，“要不要派轻骑绕后包抄？”
天宇低头看着地图，指尖划过标注着“乌江”的墨线。残阳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笼罩着层寒霜。“不必绕后。”他指尖重重敲在“乌江亭”三个字上，“让重甲营沿大路追，保持一箭之地，逼他们往乌江走。”
副将一愣：“将军是想……”
“背水之地，军心易散。”天宇抬头望向西南方向，溃散的楚军背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像一群被驱赶的羊，“他们没了粮草，没了后援，到了江边自会溃散。”
话音刚落，东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士兵正与一个老妇人拉扯——老妇人身披蓑衣，怀里抱着个血布包，疯了似的往尸堆里冲，嘴里反复喊着“我的儿”。
“放开我！我儿在里头！他说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啊！”老妇人的指甲抠进士兵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不远处一具穿着楚军甲胄的年轻尸体。
医官摇了摇头，低声对亲兵说：“上午就检查过了，那孩子……胸口被捅穿了，认不出来了。”
老妇人听到这话，突然瘫坐在地上，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几件绣着鸳鸯的红衣裳——是给未过门的儿媳准备的。她盯着红衣裳，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那声音像钝刀割过喉咙，听得人头皮发麻。
天宇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对亲兵道：“让她认吧。找块干净的布，把那孩子的令牌包好，给她带上。”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像潮水般漫上来。清理战场的火把次第亮起，橘红色的光在尸堆间跳动，照亮一张张模糊的脸——有年轻的，有苍老的，有带着怒容的，有睁着眼的，仿佛都在质问这场战争的意义。
“将军，清点得差不多了。”军需官捧着账册走来，声音带着疲惫，“汉军阵亡三百二十七人，伤一千一百余人；楚军……光辨认出身份的就有两千多，还有不少没法认的。”
天宇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阵亡”二字，突然想起战前誓师时，那些士兵眼里的光。他合上账册，声音沙哑：“阵亡将士的名字，连夜刻碑。楚军那边……找块空地合葬了，立块无字碑。”
“无字碑？”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天宇调转马头，玄色战马踏着血泥，往大营方向走去，“不必记恨，也不必铭记，就让他们归于尘土吧。”
火把的光在他身后拉长，照过断矛上的血锈，照过残旗上的破洞，照过老妇人颤抖的背影。战场的风卷着血腥味，夹杂着远处的呜咽，在残阳断壁间久久不散。
远处，重甲营的马蹄声渐远，溃散的楚军还在往乌江方向挪动。天宇望着那片越来越浓的暮色，突然想起少年时读过的兵法——“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可到头来，最惨烈的还是“伐兵”，最苦的还是百姓。
他勒住马，回望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低声道：“传令下去，明日 sunrise（日出）前，清理完战场。”
火把的光里，亲兵们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像一群沉默的鬼。残阳已尽，断壁无言，只有风还在诉说着这场战争的收尾，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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