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暮春,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宫阙深处的沉郁。大明宫紫宸殿内,药气与龙涎香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帷幔之间,也压在李治的心头。他半倚在龙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却仍觉得四肢百骸透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窗棂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一阵压抑的低咳后,他勉强挥退了正在喂药的内侍,殿内重归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角落里鎏金熏笼里银骨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点缀着这片沉疴笼罩的空间。
他微微阖着眼,脑海中却无法平静。方才近侍高智周那小心翼翼、却又字字清晰的回禀,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入他昏沉的意识。
“……太子殿下日前于东宫议及漕运损耗,言当体恤民力,或可仿古制,于沿途增设义仓,由地方乡绅协理,以补正仓之不足,减朝廷运耗……然此议传至天后处,娘娘以为……此乃纵容地方,易生贪渎,且分薄朝廷掌控之力,未予采纳……”
“……另有洛州长史人选,太子属意前荆州司马卢承庆,称其素有清名,熟知民情;而天后则以为卢承庆年迈,不堪繁剧,另举了……门下省某官员……”
王伏胜的声音不高,措辞也极尽委婉,只陈述事实,不带任何评判。但李治浸淫权力中心数十年,如何听不出这平淡叙述下的暗涌?
这已非简单的政见不合。弘儿主张宽仁体下,欲分权于地方,施恩于寒士;而媚娘则坚持中央集权,重用“自己人”,手段凌厉,务求掌控。一次次的意见相左,一次次母后的断然否决……李治几乎能想象出,他那仁孝的儿子在接到母后驳回的谕令时,那恭顺垂首之下,难以掩饰的失落与无力。
一股深沉的忧虑,如同殿内弥漫的药气,丝丝缕缕地渗入李治的心肺。
他依赖武媚,甚至可以说,他今日还能保有这“天皇”的尊号,离不开她多年来的鼎力支撑。她的才智,她的决断,她的手腕,是支撑这庞大帝国在他病弱时期依旧运转的重要支柱。他并非不知她权力日盛,但只要这权力最终服务于李唐江山,服务于他李氏皇族,他尚可容忍,甚至乐见其成。
然而,如今这权力的触角,已然开始挤压储君的成长空间,甚至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弘儿是他与媚娘的嫡长子,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他仁孝,勤勉,像极了他年轻时的宽厚,也带着几分他祖父太宗皇帝年轻时渴望建立仁政的理想色彩。这样的太子,本该在父母的呵护与教导下,循序渐进地熟悉政务,树立威信。
可现在……媚娘对权力的执着,似乎已超越了一个母亲、甚至一个辅政皇后的界限。她不容许任何偏离她意志的声音,哪怕是来自未来的皇帝。
而弘儿,他的仁厚在媚娘的强势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若是母子失和,乃至势同水火……李治不敢再想下去。前朝隋炀帝与废太子杨勇的旧事,本朝太宗皇帝与隐太子建成的血淋淋的教训,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是动摇国本,足以令山河变色、社稷倾颓的惨剧!
他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时代,在他的眼皮底下!
必须做点什么。
一个念头,在忧思与病痛的夹缝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需要暂时将这对母子分开,需要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来重新建立与太子的联系,给予他更多的历练和信心,同时也让媚娘……冷静一下。
东都洛阳。
对,洛阳。
那里有关中世家势力相对薄弱,有独立的行政体系,更重要的是,远离长安,远离大明宫,远离那位威仪日盛的天后。
他浑浊的目光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望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开的、有限的天空。
“传……”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天皇天后,及太子……至紫宸殿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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