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渥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廊庑的尽头,偏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仿佛连灯火摇曳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武媚依旧保持着倚榻的姿势,目光却不再涣散,而是凝聚在虚空中某一点,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锋。她并未立刻追问,而是让乌渥方才那些零碎、却信息量巨大的描述,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碰撞、拼接。
“不靠风帆的船……”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榻扶手上轻轻敲击。这绝非疍民的小舟或寻常海舶所能解释,那需要何等惊人的驱动力?她想起将作监那些绞尽脑汁改进楼船水轮的大匠,他们所追求的效率,与这“自行破浪”的描述相比,简直如同儿戏。这背后代表的,是远超大唐,甚至可能远超她想象界限的格物之力。
“格物院……”这个词让她凤眸微眯。她扶持北门学士,广揽文士,自诩重视才学,却也深知朝廷的翰林院、弘文馆更多是储才、修书之所,何曾有过如此专事“奇妙机关造物”的机构?这华胥,竟将“奇技淫巧”提升到如此重要的地位?而且,它似乎真的产生了切实的、令人震惊的成果。
“元首……副帅……”这两个称谓,更是让她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没有皇帝,没有太子,没有后宫倾轧,没有世家掣肘。一个“元首”,一个“副帅”,简洁,高效,充满了与她所熟悉、所掌控的这套帝国体系截然不同的气息。这不仅仅是名号的差异,更是权力结构与治理理念的根本不同。那个男人,他摒弃了这一切繁文缛节与僵化框架,在海外,真的建立了一个……新的模型?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任何敷衍的穿透力:“乌渥使者,你方才所言,语焉不详。本宫要听的,是更细致的东西。那‘不靠风帆的船’,是何模样?有多大?有多少?那‘格物院’,究竟研究何等造物?那‘元首’与‘副帅’,又是如何治理国家?百姓……又是如何生活?”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精准地指向华胥国力的核心——军事、科技、制度、民生。每一个问题,都让乌渥的压力倍增。
乌渥跪在地上,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努力搜刮着记忆里那些从华胥商人、船员口中听来的碎片信息,结结巴巴地补充:
“回……回娘娘,那……那船,小人虽未亲见,但听他们说,是……是黑色的,很大,冒着浓烟,速度极快,航行时发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数量……数量似乎不少,他们在海上遇到过不止一次……”
“格物院……小人只知道他们好像能造出……能自己转动的水车,还有……还有非常精准的计时器物,小人觉得是夸大,但……但他们说得信誓旦旦……”
“丞相和州长,以及地方官员……他们好像不是任派,据说是……是选出来的?任期……好像是五年?百姓……百姓看起来确实很富足,穿得整齐,脸上有光,小人在他们的贸易点见过,秩序很好,没有人欺行霸市……他们对那位元首和副帅,似乎……非常敬仰……”
乌渥的描述依旧粗糙,带着道听途说的不确定性和自身的想象,但正是这种质朴,反而更添了几分真实感。那些“黑色冒烟的巨船”、“精准的计时器物”、“五年任期”、“百姓富足敬仰”的片段,如同一个个沉重的砝码,不断加诸在武媚的心头。
她不再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面色无波,唯有那双凤眸深处,风云激荡。一个技术先进、制度新颖、民心凝聚的海外强权形象,已然在她心中清晰地树立起来。这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通过多方信息印证,勾勒出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正在蓬勃发展的庞然大物。
而缔造这一切的,是东方墨。是那个曾与她利州江畔有过约定,曾在她危难时出手,曾在她权力路上或直接或间接提供过助力的男人。如今,他不在她的掌控之下,甚至不在她的认知疆域之内,他在海外,开创了一个足以让她这位掌控大唐的无上天后,都感到莫名压力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的国度。
她挥了挥手,这一次,带着明显的倦意:“够了,退下吧。今日之言,若有半句泄露,你知道后果。”
乌渥浑身一颤,连声保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
殿内,武媚缓缓坐直了身体。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华胥……东方墨……这两个名字,如同投入她权力心湖的两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迅速扩散,搅动了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看似稳固的内心秩序。她必须重新审视,这片浩瀚海洋的对面,那个由他建立的国家,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对大唐,更是对她武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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